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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不停地下着,产生了一层薄薄的雪光。雪把夜晚变白了。羊群卧着,像一堆白石头;马都成了白马,牦牛和狗也变成了白色的,它们都一动不动,像被定格了一样。他们俩也披着一身雪,仍坐在火堆边,好久没有说话,像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只有牛粪火的火苗在不停地飘动着,火光不时爱抚一下他们焦炭般的脸。
她终于接着说:“今晚好像比所有的晚上都冷。”
“你说什么?”
“我说今晚比所有的晚上都冷。”
“下雪了嘛,肯定冷啊。来,你把这张羊皮披上。”
“不要,我都穿着你的皮大衣了。”
“你冷怎么办?”
“我挨你紧一点就行了。”
“好啊,小时候,冬天冷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子就靠着向阳的墙,相互挤来挤去,我们把这叫做‘挤热火’,我们把墙挤得又滑又亮。”
“那我们也来挤热火。”
“好啊,挤热火!”他说着,把右肩抵向迎过来的德吉梅朵的左肩膀。
他们的欢笑声在这空寂无比的高原的雪夜显得十分突兀,好像整个世界就只有他们的声音了。牲畜都醒了过来,用蒙眬的睡眼看着他们。最后,德吉梅朵挤不过他,倒在了雪地上。他也随着倒了下去,压在她的身上。他们滚在雪地里,像两头熊。
凌五斗想坐起来,但德吉梅朵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他看着她的脸(火光只能照亮靠火堆的半边)和不停往下落的雪,她的眼睛从上面看着他,她的一条辫子搭在了他的脸上,毛酥酥的。他们的气息有力地喷在对方的脸上。她和他的脸叠在了一起,她的头发散落下来,把他的脸淹没了。
她学着他的腔调说:“你看,这样多热火。”
就在这个时候,凌五斗突然想起了遥远的乐坝,想起了袁小莲。这一次,他猛地坐了起来。“德吉梅朵,我跟你说,我跟袁小莲……”
“你也跟她挤热火了?”
“是的,我们小时候一起挤过。”
德吉梅朵不说话了。火光一次次扑在她的脸上。
“德吉梅朵,你可能不知道吧,我们连的文书可喜欢你了,他说他那次和连长到你家的夏牧场租牦牛时见过你,他一见你就喜欢你了,他还给你写诗呢。”
“诗?你是说像《格萨尔》那样的歌?”
“格萨尔?我不认识。但就像你唱的那些歌一样。”
“情歌一样?”
“是的。文书是我们连最有文化、长得最中看的战士。”
“我见过他一面,他老是脸红,可能是他的脸太白了,所以脸一红就能看出来。”
“你觉得他好不好?”
“好,但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只见过一面,不像我跟你在一起待了这么久。”
“你以后还可以见他的。”
她摇了摇头:“他是文化人,他放不了羊,经受不了这风、这雪和这样的冷,他舍不得把他的脸晒得和我的一样黑。”
“我……”
“我从小就跟着我爸爸妈妈在这里放羊,天天都是这样,就像我爸爸说的,过一辈子就像过一天一样。你不知道,我们不能在一个地方放牧,害怕雪灾一来,会把所有的牲畜都冻死了,所以只能采取走圈放牧的方式,把牲畜分成小群,家里每个人赶上一群,带上糌粑,背一口锅,各奔东西去寻找牲畜可以吃到草的地方。我们往往一分开就是很多天,每个人只能独自应付一切,夜里只能挤在畜群里睡觉。但这次跟你在一起,虽然每天的日子跟以前差不多,但过一天就跟过一辈子一样。我跟你在一起有几十天,我已过了几十辈子了……”她说完,就笑起来,但她的笑却令他感到伤心,然后,她真的落泪了。
他的心口有些发痛。他说:“但我……”
“我们还可以去挤热火,天黑了好久了,我们该到帐篷里挤去。”她说完,牵着他的手,像一头熊牵着另一头熊,钻进了单兵帐篷。
那个单兵帐篷,第一次变成了双人帐篷。
帐篷外面,银绳般的雪猛击着积雪的地面,天地被它们密密地缝制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