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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爹,开席吧,饭都熟好一会儿了哩!”一个二十多岁的矮胖子女人人灶屋里出来,走到道场边对一瘦筋巴骨的五十多岁的小老头说。
“叫爹!跟你说过好多遍了,总改不了口!”他瞪了矮胖子一眼,接着说:“再等等吧,你小姨一家还没有到哩!”
矮胖子叫谷德珍,是这家年轻的媳妇,她身高不过一米四几,却莫名其妙地横向发展,长得像她灶屋里那只猪食桶。加上她现在正怀着六个月的身孕,肚子向前挺出,两个胀鼓鼓的奶子像两个大葫芦飘扣在了胸前,这就破坏了“猪食桶”的平衡美,看上去便又像一只烧走了型的大榨菜罐子。她管“小老头”叫姑爹,其实,他是他的“公佬爹”。她从小就叫他姑爹,叫了二十多年了,总改不了口——她是小老头堂妹的女儿。她的请示没得到批准,怏怏地回到灶屋里。
“妈,您去跟爹说吧,太阳都一杆子高啦!还不开早饭,笼格里的肉都蒸溶了哩!”她对一个高个子女人说。
“这死老宽,犟得像犁辕!再不开早饭,要耽误一歇茶的工了哩!我去跟他说。”说着,她便向道场走去。
这高个子女人是谷德珍的婆佬妈。她也姓谷,叫谷家菊,四十七岁的人了,却并不怎么显老。她一米六几的身材,跟丈夫结婚三十年了,还生了四个儿子,身体却并没有被丈夫和儿子弄得很臃肿,看后影子,还是少妇的身材。
她走到道场上,初升的红日照着她的脸, 疏浅的皱纹间仍然洋溢着红晕与光泽。她还有一张五官生得是地方、比例得当的脸。
“她们家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也够难的,不来就算了吧!”她只想息事宁人,便这么说。
“哼!再忙也应该来,不说我们是亲戚,就凭我是队长,她们也应该来呀,谷家湾哪一家没来人?”他像一把烧开了水的茶壶,热气横撒起来:
“野种!到底是野种!”
“谷家宽,你嘴巴放干净一点,你再这样说我妹她们,我就跟你没完!”谷家菊最听不得“野种”两个字,她提高嗓门跟他吵起来。老宽叫谷家宽。
听到道场上的吵架声,在屋里屋外待着吃早饭的几十人都围了上来,密切注意事态的发展。老宽看了看场面,自觉有伤体面,赶忙借梯子下台。便一边往堂屋里走,一边说:
“好吧,开席吧!不能因为少数人步调不一致让同志们都饿肚子呀!”
“她的堂屋很宽敞,摆了四桌席,还显得疏朗。桌凳餐具饮具都已摆好,只等上菜了,听说开席,人们呼拉一齐拥进屋里,一阵骚乱和拥挤之后,四桌席全都坐得满满的了。
“喂,我说同志们啦!今日虽说是难为大家来做事的,但也得讲究个纪律性啊!也得讲文明礼貌呀是不是?首先,听我来把这座席位置调顺一下吧!“老宽这么一说,四八三十二根脖子立刻伸得像鹅颈项,大家鼓起眼睛望着他。
“我们大家伙都是谷家亲戚,今日哩,也不分谁疏谁亲,就按辈份坐吧!首先,‘才’字派的两位老人坐首席的上席;然后‘家’字派的六位坐其它三桌的上席;‘德’字派的坐下席;‘成’字派的辈份最低,就坐旁席吧!”
“好,就这样!”有人附合响应。
于是一阵板凳脚步杂乱响后,来人大都按自己的辈份派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只有两个“德”字派的中年男子没有找到,无所适从地立在一边,他俩是哑巴,又聋又哑,听不到主人们的政策,只看到人们都落座了,凭观察分析才知道他们应该坐下席,但下席都满了,原来,“德”字派多两人,而“成”字派却还有两个位空着,他们不肯降辈份,于是就站着。老宽把他们调到首席的旁座上,又向他们说了两句“对不起,多有得罪”之类的他们根本听不见的话,席总算坐定了。
老宽环视一遍,觉得安排妥贴了,抬起手,正准备喊“上菜”,突然,又放下手。他觉得,姨妹子谷家英一家今日无论如何应该来的,不能不给他们留个位置吧。他说:
“这样吧,老大德福和老么德喜就在席上陪客;老二德禄、老三德寿和你们的哑叔家厚,就不坐席了,到灶屋里去吃饭吧!”他这样说了,又朝老二德禄和弟弟家厚做了做手势,——他们俩也是哑巴,三个人怏怏地沉下脸下了席,空出三个位置来。
总算安排定了,灶屋里飘来蒸肉的芳香,好些人在往肚子里吞涎水。大家都饿了,心想,这下总可以上菜了吧。
可是老宽却走到道场外,伸长颈项,往笔架山方向张望。
“狗日的,几个野种,还没有看到影子哩!”他小声嘟嚷了一句,急急进了屋,他抬起手来,众人一阵惊喜,心里说:终于可以上菜了!但他却又慢慢地放下了手,他突然觉得应该先开个会,先整顿一下谷家湾的秩序。他感到,谷家湾近来有一种自由主义倾向,不整顿一下要坏大事的。
“社员同志们!”他这么称呼了几十年,跟他儿媳谷德珍一样,总改不了口。
“家英他们还没有来,反正已经等到这时了,就再等等吧。那么乘这个机会,我们先开个会,呵——”他停一停,环视一下大家,想听到有人喊出附合的话。但人们都低着头,有的人在用手搓着筷子,有的人在无聊地掏着指甲垢,有的人在用脚板搓着地面,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今天讲三个问题。首先,我强调地说一下纪律问题。毛主席说过,加强纪律性,才能革命无往不胜!呵——大家知道我们谷家湾前些年得过红旗,成为全县农业学大寨打挡改田的模范典型,那不容易呵!我们那时靠的是什么呢?靠的是同志们团结在队委会周围,服从一元化领导的铁的纪律性,呵——这个传统我们可不能丢啊!呵——”
“嗯呵,知道了,吃饭吧!”有人说。
“可是,这几年,我们有些人组织纪律性淡薄了,不听我这队长的了,我现在还是队长呢,现在不叫队长了叫组长也等于队长!大家知道,我谷家宽担任队长都三十一年了,这三十一年中除了那一年修铁路不在家以外,其他三十年中,我领导谷家湾的人民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受了多少苦,操过多少心呢?广大群众是有目共睹的,上级领导也是充分信任的!呵——”
“不是我跟大家日白,我说的话,县长都听呵!大家不信?那一年,我在县礼堂作典型发言,台下一千多人眼睛睁得像铜铃,听得眼睛都不眨,县长还带头做笔记呢!可是,现在我们的人却不愿听我的话了,这像话吗?啊?”
“老队长,要不要放我们回去拿个笔记本来呀!”
“哈哈哈哈!”众人一阵哄笑,开玩笑的是坐在旁席的一个叫谷成武的小青年。
“这是哪个孙娃子在乱开腔啊?要讲文明礼貌哩!要尊重长辈、尊重领导哩!呵——我讲的第二个问题正是这个问题:要五讲四美、尊重长辈。这个问题在我们谷家湾尤其重要,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谷家湾的人都不是一般的同志关系,是同志加亲戚,是亲戚就要讲个尊卑上下、辈份高低!下辈要绝对服从上辈,毛主席也说过下级要服从上级嘛!呵——”
“对,要讲辈份!”上下席有几个人附合。
“我讲的第三个问题是怎样保持稳定,把我们谷家湾建设得更兴旺发达的问题。这个问题很重要,首先,我们要认识我们柴埠溪、我们谷家湾的价值。这是块宝地啊!呵——外地游客都成群结队拖家带小老远地跑来看,因为什么?因为我们这比他们那儿好嘛!外面的人都认为我们这地方好,我们自己却往外跑,这象话吗?呵——所以,我们要立足谷家湾,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只要我们安下心来,踏踏实实地干,就能干出成绩来嘛!呵——可是,我们有些年轻人,甚至个别中年人,被不安定的形势弄花了心,这山望那山高,见异思迁,有的想出去打工,有的人想到外面去结婚。想丢掉祖宗留给我们这么好的风水宝地去外面瞎折腾,这是一种严重的自由主义倾向!这是忘记祖宗,忘本!呵——”
“大家知道,我们谷家湾祖宗,我的老太公和老太太兵荒马乱的时候,逃进这谷家湾时,当时是一无所有啊,他们一代接一代凭着一种阶级觉悟,凭着一种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不过近百年时间就把我们谷家湾建设成几十户人家近百号人的大家族哩!大家去打听一下,在整个五峰县,还能找出第二个象我们谷家湾这么发达的谷家么?这样的大家族难道传到我们手里就让他四分五裂了么?毛主席说过,人是最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创造出来。如果我们的人都走了,谷家湾还怎么建设?呵——”
“所以,我在这里再一次强调一下我们谷家湾的传统规矩:第一,任何人不准到外面去瞎乱闯荡;要立足谷家湾,放眼全世界;第二,男女青年,都不能到外面去结婚,当然,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年代,我们也要引进一些人才。我这两点,既合我们谷家湾的规矩,又合现在中央强调的保持稳定的精神。呵——”他停下来,等待人们附合,可是屋里一片沉寂,有两个青年人趴在桌上睡着了。
“大家都听到了吧?呵——”他把“呵”字提得很高,打瞌睡的人惊醒了。
“听到了,都听到了!吃饭吧,吃了好做事。”好多人都这么说。
“干脆早、中饭搁在一块吃吧!”那个谷成武又说俏皮话了。
可是那三个席位仍然空着,不能再等了,他手一抬,喊一声:“上菜——”早已等得不耐烦的谷家菊婆媳俩把早已整好的“十碗东道”端上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