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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道,就在人们快要散席的时候,谷柳到了。坐在门前一桌的德喜首先发现了道场外匆匆走来的谷柳,他立即放下饭碗,迎了出去,边擦嘴边说:
“柳妹,你来了,等你们一个早上哩!”
“喜哥,真对不起,耽误大家了吧?”她边说边朝堂屋里走去。
众人听到说话声,都转过头来,几十双眼睛唰地投到谷柳身上。人们所有其他的兴奋中心都陡然抑制,唯独视神经高度兴奋起来。有的人站了起来,拿着碗筷的手凝固在空中,形成一个静态造型;有的人口里正啃着腊排骨,骨头塞进口里,嘴巴却僵着没有动;有的人正持着汤瓢喝汤,眼神转移之后,那汤瓢便失去了平衡,汤就牵线一样流在桌子上;坐在首席的两位“才”字派的老人一边吃力地看着她,一边不停地擦着他们老花的眼屎模糊的双眼;德禄和德寿也从灶屋里出来,两双眼睛象剑一样射向谷柳。
人们不是第一次见到谷柳,一年之中不知要见好几次,但今天仍然象观看外星人一样观看谷柳。人们看着、想着,有些问题老想不通,便觉得有些忿忿不平起来。有人想:都是吃谷家湾的五谷杂粮,怎么谷柳身段和脸蛋就长得那样匀称得体呢?有人想:都是喝的柴埠溪的水,为什么谷柳的大眼睛竟那样清澈透亮,一点杂质都没有呢?有人想:都是晒的柴埠溪的太阳,吹的柴埠溪谷风,为什么谷柳的脸上、脖颈上就没有一丁点斑点,竟像山桃花树下晒着的葛粉团呢?女人尤其想不通的是:同样是两个乳峰,为什么长在有的人身上不是象风干的洋芋粑粑就是像胀鼓鼓的豆腐口袋,而长在谷柳胸前竟成了两尊鲜活润泽无以伦比的艺术品了呢?
“对不起,耽误大家了,多有得罪,大家继续吃吧!”谷柳被大家这么统一的注目礼弄得脸有些红了,她朝大家说了一句,羞涩妩媚地一笑,转向德喜:
“喜哥,姨爹呢?”
“爹,谷柳来了!”德喜朝里屋喊。老宽在里屋,听到喊声,走了出来,仍然阴着脸。
“姨爹——”谷柳上去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
“哟,谷柳来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啦?你妈和你哥哥呢?”他只看一眼谷柳,眼光就移开了。他在心里说:我不能像年轻人一样盯住她,我将来要当他的公佬呢!他又想:前些年,家英和家菊是柴埠溪数一数二的两朵鲜花,现在都得让给这小丫头了哩!
“姨爹,我妈和我哥都来不成啦,我也要向您请假呢!”
“发生了什么事?”老宽和堂屋里的人心里都一紧。
“大家不要担心,是个喜事!”她又妩媚地一笑。
“到底是什么事?”德喜着急地扳了一下谷柳的胳膊。
“是这样,我哥昨天接到通知书,他考取华中大学生物系啦!”
“啊?!”老宽惊异地叫了一声。
“啊?!”众人也都发出这么一种表意含糊的声音。
“上学时,要带四千多块钱,妈和我哥都出门筹钱去了,我也要帮忙去筹钱哩!”谷柳从容地说。
“啊?!”老宽又发出了这么一种表意含混的声音。谷家菊上前来,拉住谷柳的嫩手,问:
“柳儿,你哥什么时候上学?”
“后天就要启程哩!”
“哇,这么急?”德喜和他妈都这么问。
“是呀,要不怎么我妈和哥一早就出门了呢?”
“喜事,真是大喜事!乡亲们,谷杨是好样的,他为我们柴埠溪人长了脸啦,他还是我们柴埠溪第一个大学生哩!”德喜高兴得手舞足蹈。他转向大家,准备作一番演讲。
“喜娃子,你瞎咋唬些什么呀!帮你妈收碗去!”老宽横眉竖眼地干了德喜两句。
“嗤也——”德喜感到莫名其妙,气梗梗地走到道场上。接着,老宽也走到道场上。
老宽在道场边的石磙上蹲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脚下的石磙槽,德喜觉得他像一个架火向的枯树蔸一样搁在那石磙上。
众人迅速吃完了饭,都走到道场上了,他们在等待老宽的分工。可他就是不抬头,不做声,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老宽是哪根弦的接头脱了。
谷柳也感到大惑不解,反省自己,觉得自己没说错什么话,她走到老宽面前,轻轻地说:
“姨爹,真对不起,误了你的工,要不,我今天就不请假了吧!等我哥上学走了,我和妈天天来帮您做屋。”
“去去去——没你的事,你忙你的去吧!”他并不抬头地朝她摆摆手。老三谷德寿走上来,小心翼翼地说:
“爹,都头歇过了哩,开始拖板吧!”
“趋开些!你们都是些死木头脑壳!”德寿茫然地走开去,他不知道他爹哪根弦接反了,两个“才”字派的老人走了上来,他们今天是专门来主持拖板祭司头仪式的。
“家宽啦,这几十人糟洒你饭也吃哒,酒也喝哒,都等着上工哩,开始拖板吧!”前辈来说话了,他当然不能对他们发脾气,他缓缓地站起来,面向众人说:
“同志们,真对不起,白耽误大家的活啦!我决定:屋,不做啦!”
“什么,家宽你说什么?”
“什么,家宽哥你说什么?”
“宽叔,您说什么?”
“姨爹,您说什么?”
“爹,你开玩笑的吧?”老宽朝大家挥挥手,坚决地说:
“我的屋暂时不做啦,以后要做再麻烦大家吧!难为了——”谷德喜也跟着说:
“大家回去吧,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于是众人怀着各种疑惑一哄而散。对大家来说,老宽家不做屋了是一种很大的解脱,因为他们给老宽家做事从来就是尽义务的。
“今天白赚了一顿酒席!“有人边走边说。
“大家走了,只剩下老宽一家人,还有谷柳,谷柳站在道场坎边哭鼻子,德喜见她肩头哭得一耸一耸的,便走了过去:
“柳妹,别哭了,爹又没怪你!”她姨妈也走拢来说:
“柳儿,别怄气!你姨爹就这么一个人,阴阳怪气的,一时风一时雨!”她声音不大,偏老宽听到了,走了上去:
“我怎么啦?你别狗啃肥肉嘴伤人!”他横了老婆一眼,转向谷柳尽力平夷了脸色,和蔼地说:
“柳儿,你回去跟你妈说,我决定不做屋了是我自己改变了主意,与你们来不来无关,你们娘儿母子也不容易,不来帮忙我也不会怪你的!”谷柳听他口气软了也就停止了哭泣。停了一会儿,又小翼翼地说:
“姨爹,我妈让我跟您商量点事!”
“什么事?亲戚里道的,有话就直说嘛!”老宽爽快地说。
“我妈——我妈她想找您借点钱!”谷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住老宽的脸,生怕这张脸突然转阴。
“可以呀!多少?”老宽露出微笑,谷柳觉得这是一种宽厚长者关怀下一辈的笑,她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要三千,三千就够了, 我们自己还可以筹到一千多哩!”
“好,三千是个小数字,为支持谷杨读大学,我借三万都行,培养后代嘛!”
“太感谢了,好姨爹!”谷柳高兴得直拍马掌,她真想扑到姨爹怀里亲这位长辈一下,但她知道自己不是小孩子了,要稳沉。德喜和他妈也很高兴。
“不过——”老宽顿了一下,“请你妈今日晚上自己来拿,我们还要讲几个小条件。”他缓缓地说出这一句话。
“什么?条件?”谷柳瞪大眼睛。
“你放心,绝不是什么为难的条件,都是亲不得呵的几个人,还会相互为难吗?无非是一些对相互都有好处的小协议。”老宽说得很轻松。
“那我就放心了,姨爹,我回去了!”
“回去吧,帮你哥哥好好准备一下,哎,别忘了叫你妈晚上来拿钱啊!”
“好,姨爹姨妈再见!哥哥嫂嫂再见!”谷柳扬扬手,留给大家一个灿烂的笑,哼着歌儿走了。老宽也想哼歌,可他不会唱什么歌,只会唱《东方红》,他迎着那太阳小声唱了句:东方红,太阳升——“他觉得他面前的太阳无比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