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郝总见面是在一个阴沉沉的下午。
天转凉了,马午加了件外套。上了出租车,后背就不住冒汗,里层的背心几乎湿透。马午瞅瞅坐在副驾的杜青天,把褂子脱了。还是刚和赵玉琴住到一起的时候,赵玉琴买的。女人离开马午后,马午第一次添置衣服。那个夜晚,马午有使不完的劲,和赵玉琴折腾了三次。他还想的,赵玉琴说,什么岁数了,不要命了?然后拧拧他,日子长着呢。这句话,马午捂了好多天。
杜青天回过头,热?
马午说,穿多了。
杜青天说,我见过郝总两次了,他没老板架子,别紧张。
马午舔舔嘴唇,没吱声。马午没想到和所谓的郝总还能见面,更没想到是这样一种方式。自然是杜青天穿针引线。马午被救,,马午寻找救命恩人,马午终于找到恩人,哪一环都少不了杜青天。现在,马午要在杜青天的见证下还恩人垫付的500块钱。其实,杜青天早就可以帮马午见到郝总,没必要这么折腾。对马午的疑惑,杜青天是这样说的,吃东西要慢慢嚼,才能嚼出味儿。
马午一想到“恩人”,就吃了屎似的恶心。他被绑架,就算是绑错,他也是被绑了。怎么就成了恩人?不是吃屎是什么?这倒好,他吃着屎,还得给人钱。当然,这怪他自己,谁叫他撒谎呢?如果他把原委告诉杜青天,杜青天就不会牵着他,让他慢慢嚼了。但他没胆子,实在没胆子。他,马午,不过是一只蚂蚁,能惹起谁?吃屎就吃吧,吃了吐,吐了再吃,谁叫他好奇呢?世界不是他这种人看得懂的。
出租车突然一个急刹,马午的头撞在前面的挡杆上。司机骂着脏话,杜青天问马午,没事吧?马午仓促地摇摇手,猛地捂住嘴巴,差点吐出来。他拼命忍着,吐到车里太丢人了。
就快到了。杜青天说。
马午摇下车窗。涌入的凉风带着薄荷味,马午似乎舒服了些。不能再想恶心的事了。可……想什么呢?想郝总的好?他也想过的。郝总没把他怎样,也算仁义,若郝总挥挥手让手下人做掉马午,马午的小命肯定就报销了。扔到河里或随便埋到哪个地方。除了赵玉琴,没有谁在乎他。王胖子可能会念叨几天,也就念叨几天。没把他怎样,就是救他,救他就是恩人。理似乎是这么个理,但理通了,马午的气却顺不过来。屎还是屎,没变成馒头。
终于到了。
马午下车一个踉跄,还好没摔倒。杜青天问马午,行吗?马午点点头。杜青天让马午穿上褂子,马午说太热了。杜青天说还是穿上吧,这么拎着不庄重。马午就穿上了。可一进大楼,马午的后背又开始冒汗。马午背着满身的汗,跟在杜青天身后。带路的是个后生,肯定是郝总的手下。马午不知那个夜晚绑他的人里有没有这个后生,彼时他惊恐万分,没敢硬看。
迈进门那一刻,马午的心提到嗓子。恐惧交织着兴奋。马午想一下就捕见郝总的,可办公室过于辽阔,马午的目光像七零八落的花,四处丢散。这使他在恐惧与兴奋之外,有种干了什么勾当的慌。晃了几晃,才看清桌子后面那颗脑袋。脑袋刚离开桌面,杜青天便蹿过去。而马午被定海神针定住一般,直到杜青天碰他,他才意识到郝总站到了面前。
搞错了!郝总和那个男人不是同一个人。郝总比那个男人壮,个头儿也略高些。但当郝总坐下来说话,马午又觉得郝总就是那个男人。两个人的脸在脑子里交错,频率渐快,马午一阵恍惚,郝总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楚。
杜青天再次碰碰马午,郝总问你话呢。同时对郝总解释,您这样的人物,我看见都紧张,何况他!
郝总面带微笑,我不是老虎,不吃人的,怎么样,身体没什么事吧?
马午结巴着,没……事。杜青天补充,他当时肯定是吓坏了,所以不能动弹,多亏了郝总,要不是您及时把他送到医院,他说不定被后面的车二次碾轧,那真就有生命危险了。您垫了钱,不留姓名就走了,而他满世界找您,连自己的小本生意也黄了,你们的故事……杜青天说不下去了,哽咽着,似乎他才是主角。
马午想起此行的目的,忙掏出准备好的500块钱。郝总没要,让马午买营养品。马午坚持要给,在马午的意识中,郝总拿了钱,他们就两清了。郝总是不是男人,男人是不是郝总,他没有能力证明,也无意再证明,只想尽快结束。郝总生气了,脸上没表现出来,但话硬了些,让你拿你就拿。马午求救地望着杜青天,杜青天说,你就领了郝总的好意吧。马午便领了。这就意味着,他仍“欠”着郝总。因这个缘故,马午有些沮丧。
郝总问了马午一些问题,比如年龄,什么地方人,何时到的皮城等等。马午答完便望着郝总,不是期待郝总再问,而是盼着郝总不再问,他好离开。郝总没有放马午走的意思,他似乎对马午很感兴趣。他问马午是否常回宋庄,马午摇头。又问马午几年没回了,马午说有八年了。郝总甚为惊异,问宋庄没亲人吗?马午说父母不在人世了,老婆几年前喝药死了。郝总哦一声,结束了问话,转而说起自己。
郝总也生在乡村,在南方的大山之中。母亲45岁才怀了他,生下他不久,父亲使在打柴途中摔下悬崖。母亲为了养活他,每天半夜就背着竹篓进山,采蘑菇木耳之类,回到家,浑身尽湿,头发水泡过一样。山里野猴多,某次母亲遭到野猴围攻,母亲的半拉耳朵没了,脸上留下两道长长的抓痕。怕吓着人,母亲每次到镇上卖山货总是遮住大半个脸。
郝总不看杜青天也不看马午,目光在云雾缭绕的群山之巅流淌。郝总感伤的声音像细雨从里到外浸着马午。马午想他肯定认错了人,郝总绝不是那个夜晚的男人。郝总干不出那种事。
我每年都要回去,因为母亲埋在那里。郝总用这句话结束了自己的故事。
杜青天眼里闪着蛇信子般的光芒,说要写一本郝总的传记,一定要写。郝总摇头,说目前还没这个打算。杜青天几乎是乞求了,说了些能量意义之类的话。郝总说,我考虑考虑再答复你。杜青天连声说谢谢,眼里金蛇狂舞。
从郝总的公司出来,快中午了。杜青天非要请马午吃饭,马午说,算了吧,我还有事。杜青天一把揪住马午,怕马午逃了似的。杜青天说,不吃不行,你瞧不起我咋的?马午哪有资格瞧不起杜青天?他只想结束,和杜青天结束,也即彻底结束。但杜青天说得如此严重,马午只好任杜青天裹挟。
杜青天抓着马午,仿佛马午是他的犯人,直到进了包间才松开。杜青天眉宇几乎被兴奋崩开,让马午吃什么随便点,他要请马午吃顿大餐。马午不清楚杜青天为什么如此开心,似乎与郝总或郝总的故事有关。好吧,既然杜青天让他点,那就不客气了,被杜青天整蛊快一个月了,吃他一顿也没什么。马午点了小鸡炖蘑菇,油炸鲜蘑。杜青天夺过菜谱,说除了蘑菇就是蘑菇,你属猴的吗?一口气点了六个。马午说点多了。那位穿旗袍的女孩也说,两个人,是有些多。杜青天似乎很生气,我掏得起钱,不可以吗?女孩说可以的。又问,喝酒吗?杜青天说当然喝。喝白酒,怎么样?不等马午回答,杜青天的手掌凌空劈了一下,来一瓶52度的山庄老酒。
到现在,马午都说不清杜青天是什么样的人,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杜青天与之前不一样,大不一样。如果之前的杜青天是正常的,那么此时显然是反常的。如果之前是伪装的——有这个必要吗?——此时是他真正的样子。
像多年的老友相逢,杜青天频频举杯,他喝干,让马午也喝干。喝酒对马午是小菜一碟,他不怕自己喝多,而是怕杜青天喝多。酒瓶见底,马午说行了吧。杜青天口气很冲,老马,怎么能行呢?我要请你喝个够。马午说,我已经够了。杜青天说,我还没够,你陪我喝,必须陪我喝。还好杜青天没要白酒,而是要了一打啤酒。
杜青天是怎么说到自己的?马午想不起来了,反正杜青天绕到自己身上。像受了郝总的传染。但杜青天说的不是童年,而是现在。杜青天也不像郝总说得清晰流畅,因为喝多了酒,舌头不利索。但他没停歇,每当马午劝他,他都很愤怒,凶凶地嚷,别插嘴,听我讲。不错,杜青天没了兴奋,他的表情他的语言都是愤怒的。
虽然杜青天的讲述没有头绪,但马午还是听清了。坐在他面前的杜青天,报社记者,是个憋屈的窝囊的不得志的人。工作快十年了,还是跑来跑去的记者,至今还在出租屋住着。女友谈一个崩了,再谈一个又崩了。买不起房,没有哪个女孩愿意跟他。碰上心眼儿好的,还能陪他睡一觉;势利的,他求个吻都困难。妈的,我长得不行吗?能力不行吗?凭什么……他妈的,就因为我没关系没根基,操他妈的,你说这叫什么世道?鼻涕出来了,眼泪出来了,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杜青天的脸像非洲的泥沼地。
马午有些傻。想起第一次见杜青天的情景,虽然夹着公文包,吃的和他一样,煎饼,软杯豆浆。马午不知怎么安慰他,只是不停地扯餐巾纸往他手里塞。起先马午还护着,尽量不让纸团落到菜上,到后来就护不住了,那些菜终是被纸团覆盖住。
杜青天的胳膊突然从纸团上伸过来,似乎想抓住马午。马午躲了躲,杜青天的手拍到盘子里,油汤四溅。老马,谢谢你啊,我他妈以为这辈子没出头的日子了,没想到……你是我的恩人呢。
马午吓了一跳。他怎么可能是杜青天的恩人,又怎么会成为杜青天的恩人?他知道杜青天喝高了,喝高了难免胡说八道。马午喝高还管赵玉琴叫娘呢。马午叫杜青天别说了,也别喝了‘。杜青天根本不听,让服务员上酒,嫌服务员速度慢,像扔纸团那样扔出一地难听的话。待服务员拎两瓶啤酒进来,杜青天的脑袋已经扎到纸团里。
账是马午结的,杜青天摇都摇不醒,更别说结账了。马午想一个人离开,服务员非让马午弄走杜青天。马午说醒来他自己会走的,服务员死活不答应。马午只好背着杜青天出来,打车到报社。想起杜青天那番话,没把他送楼里去。
马午把烂醉的杜青天放到电动三轮上,离开报社。马午不知杜青天住在哪里,没法送他回家。拉到市场交给王胖子是可以的,可马午不想一遍又一遍解释。马午上了几回报纸,是市场的新闻人物。谁逮着都问,马午不胜其烦。拉回他和赵玉琴的出租屋更不合适,何况,赵玉琴的儿子和女友还住着。这些日子马午都住在炒货棚。可是就这么转太耗电了。后来,马午在友谊医院的外墙停住。杜青天呼呼大睡,马午靠在车的一侧,试图清理清理脑子。这一天脑里装了太多东西,郝总的,杜青天的。
因为塞得太满,马午脑里乱糟糟的。此时,他一块块往外抠。抠了一会儿抠不动了。越抠脑袋越胀,许许多多问号往里挤,鬓侧的血管快鼓出来了。
马午扔出的不过是个谎言,没想到郝总竟然接了。郝总是当真救过人还是装糊涂?马午想以郝总的身份,不会无中生有,别人说他救过他就顺口说救过。若郝总真的救过什么人,如马午叙述的那样,怎么恰好垫了五百块钱?也许是六百八百,郝总记错了。世上的巧合太多,这样的可能不是没有。马午掏出衣袋里的名片,郝总送他的礼物。盯着那三个字,马午依然一头雾水,自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