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午出名了,但生意并未像杜青天说的那样火到什么程度,相反,这阵子由于马午吊儿郎当,失了不少老客户。市场最西头新开了一家炒货店,距马午的店铺不足50米。新开的店铺卖炒货,也卖水果、馒头片之类的小食品,品种比马午的全。马午唯一的优势是价格。他把价格压到最低,不然就被挤出市场了。利润锐减,一天下来也就挣几十块钱。马午暗暗着急,照这样下去,只能吃老本了。
王胖子收摊后,照例来马午这儿报到。马午上了报纸,王胖子功不可没。至少王胖子是这么认为的。作为马午的恩人,王胖子抓把瓜子或花生,像在自家一样随便。马午虽然烦他,还是忍了。就算有天大的恩,一年也还清了。是的,马午打算还他一年。绝不欠他的。郝总那份恩马午都能还清,王胖子的小恩算什么。
喝一盅?王胖子鬼头鬼脑地问。马午没作回答,只是看着他。昨天马午刚请过他。王胖子嗨一声,干吗这么看着我?不用你请,我做东。从来不出血的人突然要主动割自己一刀,马午以为听错了。王胖子说,青年路新开一家自助涮,二十块钱随便吃。马午摇头,他不想和王胖子有更深的关系。王胖子死缠硬拽的,说低头不见抬头见,马午这点面子也不给?马午说,改天吧,今晚有事。王胖子眼巴巴地望着马午。马午说,我在等一个人。等谁?触到马午的眼神,王胖子顿时讪讪的,不是……我是……王胖子似乎想解释……那我先走了。王胖子神情失落,马午很奇怪,猜不到王胖子葫芦里装了什么药。
马午说等人只是托词,没想到果真等来一个人。马午拽下卷帘门,就触到门外那双脚。马午的惊喜立时溅出来。果然是赵玉琴。她系了条丝巾,似乎还打了唇膏。她嘿一声,发什么呆?让我在外面站着呀?马午这才叫,我个奶奶。一把扯进她,利落地合上门。马午在店铺住的这段日子,赵玉琴来慰问过两次,这是第三次。赵玉琴说好闷,就要脱褂子。马午猛地揽了她,说,你跑这么远的路,够累了,哪用你亲自动手。替赵玉琴脱掉褂子,马午就去抓她的裤带。赵玉琴挡了一下,先说会儿话,跟个种驴似的。马午说,夜长着呢,说话着什么急?赵玉琴还欲说什么,裤子已经被马午褪掉。
喘息尚未平稳,赵玉琴便叹息一声。像好端端的树突然断裂,露出白生生的茬。马午一怔,问她怎么了。赵玉琴没说话,又一棵树裂成两截。马午仄起身,看到赵玉琴眼角挂着泪珠。他轻轻一抹,一汪细泉突然跃过他的手指。马午坐起来,直视着赵玉琴。赵玉琴似乎不愿意和马午对视,马午扳住她的头,让她看着他。
怎么了?马午追问。赵玉琴说,我觉得特对不住你,我占着你租的房,让你睡店铺。马午松口气,睡店铺怎么了,告状那些年,还在大街上睡过呢,别说睡个半月二十天,睡几个月都没问题,只要你隔三岔五慰劳慰劳我,就是神仙日子。赵玉琴苦苦一笑,说她儿子想留在皮城。马午便僵住。赵玉琴说儿子找上活儿就搬出去。马午问,他女友呢,也留下来吗?赵玉琴说,要留两个人一块儿留。马午说,城市挣钱也不易。赵玉琴说,还用你讲,可我们那个地方……说了一堆老家的难。那是沙漠边上的村庄,穷是其次,喝水困难。赵玉琴以前零言碎语讲过,马午知道的。
没准哪天村子被沙子吞没,他在老家,我也不放心。赵玉琴的声音透着伤感,又有点决绝。马午明白,儿子要留在皮城,是赵玉琴的主意。她不是和他商量,是告知。她的儿子要在哪里,马午其实是管不着的。当然,她儿子留在皮城意味着什么,马午也很清楚。和赵玉琴睡觉,就不能不管她儿子。问题是他只是个卖炒货的,根本没有能力管。
马午勾了头,有点泄气。他清楚,不能没有态度,但不知怎样表态。怕伤着她。伤着她,自然就伤到了自己。
静默片刻,马午问,找到活儿了?赵玉琴摇头,说问了几个地方都不行。马午问,那怎么办?赵玉琴别有意味地看他一眼。马午忙补充,咱俩帮不上呀。赵玉琴说,我帮不上,你能的。
马午突然被烫着,往后一挫,动作夸张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于是又往前挪挪,在赵玉琴眉头点了点,急昏了吧?
赵玉琴固执而严肃,你能的。
马午摸不着头脑,难不成让他卖肾啊?他是长了对好肾,可也就一对,不是苹果,能摘个三筐两篓的。
赵玉琴没笑容,目光却如温泉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要将马午浸没的样子。
马午从未见过赵玉琴这个样子,甚至有些紧张,我……咋个帮?
赵玉琴说完,马午整个人都走了形。她竟然让他找郝总!马午和她唠叨过,因为她问过。他并不想让她知道,可他上了报纸。也就三言两语,她怎就冒出这样的念头?他明白,这样的念头不是突然冒出的,至少在脑里猫了好几天。
赵玉琴说,我就这一个儿子,只要他好,我怎么都可以。
马午听出她的潜台词,但实在是……马午苦笑着摇头,连门都进不去。
赵玉琴声音很大,你救了他,是他的恩人。
马午纠正,不是我救了他,是他救了我。
赵玉琴说,一样的。
马午叫,怎么能一样呢?
赵玉琴说,别管谁认识谁,反正你认识了他。你老说咱在皮城两眼漆黑,现在结了关系,就得利用呀。关系是走出来的,也是用出来的,你不找他,这层关系就断了。趁他还能记得你,你现在必须找他,求他。他是老板,在他手底找个差事,没那么难。
马午没想到赵玉琴说出这样一番宏论。不是没道理。可……他和郝总不是救与被救这样简单的关系。
赵玉琴问,你试试总行吧?你找他一趟,如果他说不行那就拉倒,算咱白跑。
马午说,我怕是大门都进不去。
赵玉琴不高兴了。她早就不高兴了。你还没去,怎么知道进不去?
马午说,你不知道——
赵玉琴火了,别哕嗦,来痛快的,行,还是不行?
马午说,我……试试吧。
赵玉琴的口气软下来,都四下寻关系呢,有关系不用,那就是傻子。忽然哎哟一声。马午问她怎么了,赵玉琴指着肩胛,让马午挠挠。马午挠了两下,手绕到前面,攥住她的乳房。他好这一口。她知道他好这一口。她刚才逼了他,这是要给他吃夜宵呢。交换就交换吧,整个市场不都在交换吗?他放倒她,但怎么也进不去,越进不去越着急。终是放弃。和赵玉琴同居这些年,还从来没有过。
次日清早,赵玉琴离开时,问他,今儿事多吗?马午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说,我今儿就去。然后掏出郝总的名片。那天差点扔了。不知道还会和郝总见面,原以为从此会离这个人远远的。不管他是不是那个男人,马午都不想再见他。现在马午必须去见他,然后求他。行就行,不行拉倒。见过郝总,马午就可以向赵玉琴交差了。
走到半路,马午又踌躇了。像杜青天带他去一样,后背湿漉漉的。他有些怕,不错,郝总吃不了他,但马午就是怕,说不出的怕。马午掉头折回。快到市场又转身,赵玉琴中午可能跑过来,他该怎么说?
一个上午就这样被马午来来回回折腾没了。中午过去了,下午又过去了,傍晚,马午回到市场。王胖子见到马午,像失走的孩子见到亲人,竞有几分委屈,问马午怎么才来,非要拉马午去喝酒。马午应了。他怕见赵玉琴。喝酒是个不错的理由。喝酒就没迟没早啦,喝醉没准还睡在外面呢。
马午没有深想吝啬的王胖子为何请他喝酒,赵玉琴的任务压扁他的脑袋,装不进多余的东西。
三杯酒刚刚下去,王胖子便说有个事求马午。马午笑自个儿愚,王胖子哪会无缘无故请客,市场没有谁白喝过他的酒。马午等王胖子的下文,王胖子却说起自己的老伴。不再眉飞色舞,表情像揉搓过的报纸,皱皱巴巴。世上没有王胖子不知道的事,奇闻秘闻,但王胖子没讲过家里的事。马午不知道王胖子的老伴患了一种罕见的病,不知道滔滔不绝的王胖子心里也是憋屈的,不知道王胖子还会掉眼泪。说到动情处,王胖子抓住马午的手。马午以为王胖子抓抓就放开了,可王胖子没有放手的意思。马午很不舒服,很不习惯。他试图抽回来,但王胖子攥得紧,似乎怕马午跑掉。确实,如果不是王胖子紧紧攥着,马午可能真会跑。王胖子絮叨家事不过是序幕,真正的目的是让马午帮忙,给郝总说说他的情况。
马午惊愕万分,王胖子竟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怎会有这样的念头?难怪赵玉琴……马午连连摆手,说他和郝总没有任何交情。王胖子根本听不进去,为了显示自己的困难、急切和亲热,他挪至马午身边,把马午另一只手也攥住了。
王胖子说他已经了解过,郝总不但是富人,还是善人,建过希望小学,救助过失学儿童,每年用在慈善上的钱上千万。其实救助谁,对郝总都是一样的,都能留下好名声。王胖子让马午和郝总说说他的情况,他卖鸡蛋挣的钱根本救不了老伴,除非郝总这样的人伸出援手。说说,只是说说。这对马午是小事一桩。马午问王胖子为什么不找他的外甥杜青天,杜青天可以在报上写写。提到杜青天,王胖子气就粗了,破口大骂杜青天没良心,找他帮个忙,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是推。王胖子叫马午不要忘了,他也帮过马午的。若不是他引见杜青天,马午这一辈子怕是都没有见郝总的可能。他帮了马午大忙,马午该帮他这个小忙。当然,不白用马午,他不是没良心的人。
马午脑里满是轰隆的声音。他只知王胖子没有停歇,嘴唇碰了开开了碰。等王胖子停住,扑闪扑闪瞪着他时,马午方啊一声,问,你说什么?王胖子没答,慢慢抽回手,先是一只,而后另一只也抽回去。变戏法似的,手上夹了200块钱,这是报酬,老哥不会白用你。马午叫,你这是干什么?跳起来试图逃离。王胖子狠狠撞他一下,你别走,我还没说完呢。马午说上厕所,王胖子说我也去。马午在前,王胖子在后。王胖子的嘴仍不停歇,如果你给弄成了,我会给你更多。马午说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这个忙我根本帮不上。王胖子说,不是帮不上,是你不想帮,你说吧,什么条件?
手机响了。一瞅是赵玉琴,马午整个人发疟疾一样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