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的大喇叭嗡嗡地响起,开往大连港的“长征”客轮开始检票。大厅里躁动起来,像一锅沸腾的地瓜粥,到处都是咕嘟的冒泡声。突然,一声女人的尖叫压过嘈噪的杂音,在大厅里响起来:“俺的船票咋没有啦!”女人的喊叫声刚落,又一个男人大叫起来:“我的钱包也丢了!”
丢票的女人嚎啕大哭,丢票的男人放声大骂。马六和老猫对下眼,默默地站到排队里。女人的哭叫声惊动了大厅一侧治安室里的警察。
“你是哪个舱的?自己怎么不加小心呢!”大厅里渐渐安静下来,警察的声音就显得格外的洪亮。
“五等舱的。票俺就夹在这语录本里,揣在裤兜里,语录本还在,票就没有了。”那女人哭丧着脸,手里拿着毛主席语录本。
“我的票就放在钱夹里,钱夹里有五十斤全国粮票,三十元钱,都被掏走了。”那个男的脸色煞白,大声嚷叫。
警察的眼神像聚光灯一样,在检票口排起的长队里来回地扫视着。马六前面是个领着小女孩的中年妇女,马六抱起那个小女孩,小声哄着她,叔叔抱你,别人挤不到了。那妇女激动地要谢谢,马六赶忙让她跟上检票的队伍。老猫看到马六抱起一个小孩子,他麻溜地去拿身边一个搀扶老人的中年男子手里的包。那男人没有松手,警觉地瞥一眼老猫。老猫上前挽起老人的手臂,赔着笑脸说:“学雷锋嘛、学雷锋。”
警察阴沉的面孔还没有放晴,突然一个男人的叫喊压过喧嚣声,在大厅里响起:“我的船票也丢了!”
那丢票的男人慌忙挤过排队的人,来到警察的面前,急不可耐地讲着:自己的船票就在手里攥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有了。那人说得急,嘴角喷出唾沫,溅到警察的脸上。
“好了,别啰嗦了,你也是五等舱吗?”警察显得不耐烦地问。
“四等舱,是上铺,哪个房间忘了。”
“你自己都记不住是哪个房间的,这跟五等舱大通铺一样,没个铺位号,没法查,去补张票吧。大家把东西看好了,你们的旅途中有小偷相随,晚上睡觉精神点啊!”警察的喊声,像刮起的一股疾风,把大家的手臂刮起来了,不由自主地抬手摸口袋。
马六和老猫低眉鼠眼地通过检票口。马六放下小女孩,站到廊桥边等老猫。
“这个雷子是他妈的神经病,有能耐你逮啊,瞎鸡巴喊有什么用!”老猫扔下搀扶的老人,来到马六面前骂咧咧地说。
马六瞪一眼老猫,没吭声,一甩头向轮船的舷梯走去。
靠在岸边的“长征”号轮船,在潮水的涌动下,晃动着巨大的躯体。站在船舷边,向远处望去,鳞次栉比的楼房映照在秋日的夕阳里,显得灰蒙蒙的。
“老猫,有个匠人(同行)在里面,雷子的眼睛都冒火了,这个人还敢下手,胆子也忒大了点儿吧!”马六诡秘的眼神凝视着舷梯上登船的人,仿佛在寻找那个神秘的匠人。
“肯定是个单飞(独自),没什么经验。要是那个丢票的老耙子(傻子)记住了房间号,他不就束手就擒了嘛!这点儿简单的常识都没有想到,他是个什么匠人?大哥,别在他身上费心思,有皮子肥的,咱们先下手,别让这小子给搅了。那个雷子瞎喊一气,把人们弄得惊惶惶的。”老猫趴在船舷边,摘下鸭舌帽,低头望着船下。
马六拍了下老猫的肩头:“惊不惊惶惶的,也不能轻易下手。这船可不比火车,每个车厢都有门,到站了从哪个门都可以脱身。船就一个出口,雷子堵在那儿,就只好跳海了。就你那搂狗刨的水平,还不得喂鳖了!”
老猫直起腰,说:“宁可蹲笆篱子(监狱)也不能跳海找死啊!老大,别在这儿扯了,那个麻子进船舱了。”
五等舱在客轮的底层,顺着陡峭的舷梯下去,一股咸腥味强烈地刺激着鼻腔。潮湿昏暗而又宽敞的大厅,像提篮桥地下早市一样喧嚣零乱。马六和老猫回家坐客轮大多也是坐五等舱,可是从来没有坐过这样的大通铺舱。舱里没有床,只是在地板上铺上一排排芦苇席,中间留着过道。进到舱里的人,疯狂地抢占铺位。
那人下了舷梯,很麻利地占到席位,把黄书包摘下来,缠上书包带子当起枕头,显得很疲惫地侧面躺下了。戴着手套的右手绕过脖颈,耷拉在左侧的脸上,任凭身边的吵闹,他似乎置身在清风野岭之中。
老猫手疾眼快,迅速占据两个铺位。虽然和那人中间隔着两个人,但马六点头表示满意。他俩两手空空,在大包小裹的众多旅客面前,显得很另类。老猫要到上面的船舱里弄两个包回来,马六压低声音狠狠骂他一句:“你是个傻×!船上什么都不能动,就是摸到那个麻子的片儿子也不能拿!”
老猫扫眼周围,没人注意他俩,惊异地问:“老大,那咱们费劲巴力又慌忙地跟他上船干嘛?”
“学经验!你和大脖筋要是他妈的眼神够用,我何必出来折腾!老猫,那个拿了四等舱的匠人,是找光阴(掏兜)的,还是滚大个(拎包)的,咱们不知道。他要是敢在这儿下手,必须把他打走!”马六靠在墙边,眼神在周围游荡。
嘈闹的船舱里趋于平静,人们争得铺位后,开始营造自己的安逸窝。虽然航程只有三十六个小时,但人们的感觉是漫长的旅行,铺毯子的盖棉衣的枕包裹的,尽其所能把自己安顿得舒服些。马六和老猫一无所有,像两只山狸猫显得很孤单地蜷曲在铺位上。巨大的船体在潮水的涌动下微微地晃动,犹如婴儿的摇篮在轻轻地摇摆。
“老大,你别转头,右边靠柱子有个女的挺怪,轻手利脚,眼睛贼溜,我看是个匠人。”老猫僵直了身子和眼神,不动声色地说。
马六伸个懒腰,叼支香烟悠闲地吞云吐雾一会儿,才转头向右侧看去。船舱舷梯下面立柱旁边,有几个旅客围在一起闲聊,一个年轻的女人,像只孤单的大雁落在荒滩上,只是和马六瞬间对视的眼神,露出了一丝柔情。马六慌乱地迅速移开目光。
“这个女人是个马子,不是个匠人。”马六垂下目光,低声对老猫说。
老猫抬眼看,那女人投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站起身走上舷梯。老猫要起身,马六拉住他的手臂:“不要理她,我看不是个什么好鸟!”
“逗着玩呗,也不能蹚活,怎么熬这一夜。”老猫不情愿上船,拖着长音的腔调里,隐约露出一丝怨气。
马六没搭理老猫。马六现在也有点后悔了,不该和这麻子较真。在江湖上闯荡,最忌讳的就是执着,最怕的就是宁折不弯。这个道理是他拜师的第一天师傅对他说出的第一句话。
那时他刚满十三岁,家里连地瓜秧都吃光的时候,爹看着瘦得像根鱼刺的老儿子,心如刀绞一样地难受。爹拿出一个信封,告诉他,信封上的地址是你老叔住的煤矿,到那儿去找口吃的吧。马六揣上信封,妈给他的兜里装上两块生地瓜,已经有两个孩子的大姐,给了他五角钱、两斤地方粮票。他就揣着这全部家当上路了。挤进拥堵的车厢,畏缩在角落里,遇到列车员查票的时候,他钻进座位下面躲藏。车到沈阳换乘去吉林的列车,他没有混进车厢,被驱逐出站台,流浪在街头。花了四角九分钱买了七根油条。马六把剩下的钱和粮票放到桌子上,抓起一根油条就跑。八根油条,一口气吃下,这是他记忆中吃得最香的一顿饭。每每回想起来,都有一股油香弥漫在周围。马六吃饱了,混进站台上,准备继续北上的时候,他一摸兜,爹给他的信封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
他没有记住信封上面的地址,望着一趟趟驶出车站的列车,他茫然了。他走出车站,流浪在沈阳街头,兜里没钱,饿了就到饭店捡残羹剩饭。嗅到油香四溢的炸油条的味道,他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看到饭店门前早餐摊上的大铝盆里堆满了金黄色的油条,他寻找机会要偷几根。他躲在角落里窥视着,前面排队的最后一个男人的裤兜里,探出黑色的钱夹。他的心怦怦直跳。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刚要伸手掏的时候,他的手被一只钳子似的大手抓住,拎小鸡一样地把他拽到角落里。马六不住地哆嗦,那人厉声喝道,抬起头来。马六胆怯地抬起眼,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矮个子秃头的胖男人。那人凶恶地瞪着马六,这使马六想起了村里老槐树上经常来歇息的猫头鹰,看到那贼亮的黄眼珠子都让他和他的伙伴们战栗。那人把马六领到一间屋子里,扒掉他的衣服,从腰间抽出皮带,雨点般地落在马六的身上。马六咬紧嘴唇,一声不吭,滴泪不掉。那人把皮带一扔,拍着马六的头说:“小子挺有钢儿,收你为我的关门徒弟了。”
师傅打来一盆水坐在炉子上,把一枚通宝大钱扔到水盆里,让他用食指和中指伸向水盆里,往外夹那枚大钱。随着夹大钱的速度加快,水温也在加热,最后达到从一盆滚开的热水里夹大钱。两个手指被烫得掉了皮,师傅给抹点獾子油,然后继续在沸腾的水盆里夹大钱儿。直到马六夹大钱儿的手指像闪电一样神速,手指再没有烫伤掉皮的时候,师傅的脸上才现出点儿笑容。他要出道的头天晚上,师傅抿口酒,眯缝着眼,像欣赏自己雕琢的艺术品一样看着马六,然后说:“小子你记住,干这行不能倔强,不要做钢锯条宁折不弯,要像铁丝宁弯不折……”师傅这样教育他,可是,师傅却犯了大忌,为了跟道上的人争码头老大,打赌在十分钟之内拿下一个军人腰间的六九式手枪。师傅十分钟内拿下了,可十天后师傅却进了监狱。五年徒刑没有熬到头,就倒下了。马六跟着几个大师兄,以师傅亲属的名义去监狱收尸的时候,他后背直冒凉气,感到师傅的阴魂弥留在高大的院墙里难以散去……
“老大,你怎么了?”老猫看到马六的脸色惨白,急忙问。
马六低下头,嘟囔道:“舱里太闷,要开船了,到甲板上透透气。”
甲板上的人很多,大都站在船舷边看着下面的码头,有人在摆手和码头上的亲友道别。宽大的船头甲板上,两个船工正往缆柱上一圈一圈地缠绕锚绳,一群海鸟在船头低空盘旋,不时传来清脆的啼鸣。“呜——”低沉的长鸣声,惊飞了海鸟。巨轮缓缓驶出码头,外滩的景象像荧屏似的从人们的眼前缓缓闪过。不一会儿,海关大楼那圆圆的大钟渐渐模糊了。
马六呆呆地凝望远去的外滩,目光黯淡下来,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油然而生。从十五岁到大上海闯荡,十多年来只是在去年回家祭母一次。那时归心似箭,躺在船舱里整夜没有动窝,整夜没有合眼。早晨下船的时候,他恨不得从高高的船舷跳下去,甚至坐上飞奔的火车都感觉太慢。现在缓慢行进的巨轮,劈开滚滚的黄浦江水,稳稳地行驶在宽阔的水面上,却觉得飞快。他想起早晨那个梦,忽然觉得有种不祥之兆弥漫在他的周围。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没有发觉异样,凭他多年在道上周旋的经验,至少在他身边肯定没有雷子。可他为什么有点心慌抑或是空落的感觉呢?马六紧蹙眉头,有些无力地靠在船舱边。
“老大,你在想什么呢?”老猫手扶船舷,挥舞着帽子,像头次坐船似的兴奋。他回头看到马六低垂着眼睛,忙过来问。
马六没有吭声,往甲板前面的舷梯走去,老猫紧跟在后面。上层甲板都是四等舱以上的旅客,甲板上的人不多,没有嘈杂和喧哗,甚至隐隐约约的马达轰鸣声都像有人在遥远处拨弄的琴弦,颤悠悠地飘过来。
“老大,你是要找那个偷了四等舱船票的匠人?”
马六瞪眼老猫:“你像根高粱秆子似的,说话嗓门倒挺高。我找他干吗,也没占咱们地盘。我想起早晨做的梦,有点儿闹心。”
老猫惊异地问:“什么梦?以前没听说你信这个啊!”
马六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老猫麻利地划着火柴。马六深吸一口吐出:“我也不信,可噩梦总缠着你,你不得不往上面想。”
“老大,难道动那个麻子会翻车?”老猫问。
“五等舱里肯定没有雷子。今天在南流头又没露手,也不会有雷子跟过来。”马六说。
“咳,老大,那你闹什么心!晚上我去处理那个麻子,咱们不就是较这个劲儿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老猫显得很轻松,眼珠子直转个,像是在踅摸什么。老猫眼珠子一亮,用胳膊肘碰下马六,说,“你往舷梯上看。”
马六扭头看到,一个女人手扶栏杆,步履轻盈地登上梯子。马六认出来,是他们在五等舱里见到的那个女人。
“你不断定她是马子嘛,喊来逗逗她啊?”老猫眼睛色眯眯地微笑着。
“老猫,我说过,她不是什么好鸟,别搭理她!”马六厉声道。
老猫“嘿嘿”一笑:“这不是搭不搭理的事儿。你看,她上赶子来了。”
那女人已经来到他们面前。
“小妹儿,大连人吧?”老猫前身趴在栏杆上,弓腰撅腚,把窄窄的过道堵住,歪着脑袋搭讪。
那女人对老猫的举动似乎早有预料,神色平静,嫣然一笑:“是吗?我脸上贴标签了吗?”
老猫直起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在那个女人高耸的胸上:“这身打扮就是金家街上的女人。我在那条街上混了五六年,打眼就能看出哪个女人让没让爷们儿睡过。”
马六瞟一眼那女人,两条短粗的辫子搭在胸前,齐齐的刘海遮住弯弯的细眉,黑眸含笑,整齐洁白的牙齿闪出晶莹的光。肩上挎着黑亮的人造革包,鼓鼓囊囊显得很沉……
马六迅速移开目光,望着船舷下泛起的海浪,可心里在琢磨老猫的话。他虽然没有在大连混过,但也听说过大连的金家街是痞子、马子多。他还会哼哼几句大连市内流传的歌曲:“长长的马路,低矮的房,金家街的痞子马子排成行……”他怎么看这个女人也不是老猫说的金家街的女人。那街上的痞子、马子典型的装束是“吊腿裤子小白鞋,尼龙袜子露半截。”而眼前的女人虽然穿着艳丽,却不是吊腿裤子,更不是脚蹬白鞋。笔直的蓝的卡裤子,裤脚遮在黑色拉带布鞋鞋面上,秀出修长的两腿。
马六趴在船舷上,低头从臂弯空隙中看着身后那女人。
那女人爽快地笑起来,笑得无拘无束:“大哥你真逗,金家街也不是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服饰统一,搭眼儿就看出来了?我知道你这位大哥的意思,我呢,是不是马子无所谓。你们男人就是怪,把爱打扮的女人叫马子,把讨生活的女人叫婊子,把失去男人的女人叫寡妇。你们男人是什么,知道吗?”
老猫眨巴下眼睛:“是什么?”
那女人把目光投在马六的后脑勺上,声音清脆地说:“是痞子,是嫖客,是光棍,有的人还是小偷!”
老猫脸色刷地变白,挥起拳头:“你他妈的说谁小偷?是找挨砸了!”
马六猛地转身,一把攥住老猫的手腕,狠狠地甩下,凝视那女人半天,问:“你是哪个码头的?”
那女人淡然一笑:“跑单帮儿的。”
马六眉头紧蹙,又冷冷地问:“你是四等舱的?”
那女人沉静的目光盯在马六的脸上,似笑非笑微微地点下头。
“候船室里那个四等舱的船票,是你下的手?”
老猫诧异地瞪起眼睛:“你胆子真他妈的大,雷子堵在检票口,你也敢下手。要是丢船票的人记住了房间号,你能有好嘛!”
那女人神色冷淡下来:“没办法,跟你们一样急于上船。”
马六避开那女人的目光,显得无所谓的样子,而内心却是翻江倒海。眼前这个女人过于招摇,怎么能是“匠人”呢?不是同行,又怎么能看出他和老猫是“匠人”?尽管她喊得直白,听起来刺耳,但马六感到她是特意在刺激他俩。马六回忆着:可能是在候船室对那个麻子下手时,被她看到了。如果不是内行,在老猫碰撞那个麻子,马六把那个麻子搂在怀里下手的瞬间,即使是明眼人也不会看出破绽。只有经验丰富的道上人,才能一眼捕捉到马六的动作,连跟他多年的大脖筋和老猫都没有这个眼力。马六暗自佩服这个女人,而表情却十分冷漠。
“两位哥,这茫茫大海也看不到岸,三十六小时的航程,呆着多寂寞啊!我们搭个伴混到下船吧?走,到餐厅去,我请两位哥吃饭。”那女人眼睛一直笑吟吟地盯着马六的脸,马六慌乱地躲闪着。
“好,咱们再弄点儿酒。我最喜欢和你这样的美女喝酒了,我喝多少都不醉!”老猫冲着那女人讨好地“嘿嘿”笑了两声。
“好啊,我在餐厅等你俩。”那女人说完头也不回,下了舷梯,向甲板后面的餐厅走去。
餐厅里的人很多,熙熙攘攘的像候船室里等着上船的旅客,窗口前排起了长队买饭票。有的人端着盛满饭菜的碗和盘子,寻找座位。马六看到盘子里那金黄色的小炸鱼,这时一阵饥饿感袭遍全身,立刻觉得浑身无力,禁不住咽了下口水。
老猫眼尖,看到那女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圆桌前,向他俩摆手。
“老大,她在那儿了,过去吧。”老猫急忙向那女人走去。
马六狠狠地瞪一眼老猫的背影,真是馋猫闻到了腥味!马六不知为什么冲到喉咙的骂声,咕噜一下咽了回去。甚至来到那女人的面前,看都没看老猫,对着那女人微笑一下,说:“小妹儿,我请客,爱吃什么吱声。”
“对,两个爷们儿在这儿能让你个小女子请吃嘛!”老猫的嘴咧得老大,一排泛黄的牙齿闪现出来。
马六用脚在桌子下蹬了老猫一脚,说:“排队去!”
老猫无奈地站起身,拉着长音说:“没有粮票啊!”
“我有全国粮票。哎,看看有没有酒弄一瓶。”那女人从包里拿出一摞全国粮票,抽出一张,又拿出一张上海市酒类供应票和二十元钱递给老猫。
马六伸手把钱摁住。老猫拿起粮票走了。
马六凝视那女人,问:“你不是跑单帮的,到底是哪个码头的?”
那女人莞尔一笑:“怎么看出我不是跑单帮的?”
马六要掏烟盒,那女人从包里拿出一盒铁盒的中华烟递过来。马六拿在手里像翻扑克牌那样翻了几个个儿。这种烟在市面上是绝对见不到的,他听说只有坐飞机时能得到一盒赠品。马六打开,拿出一支香烟,递给那女人,自己又叼上一支。马六掏出打火机,伸手把那女人的烟点燃。那女人轻松自如地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那轻纱一样薄的青烟,弥漫到马六的脸上。马六的心怦然一动,他找女人的时候,只要女人抽烟都会这样向他吐来第一口烟雾。透过薄如蝉翼的烟雾,他好像看到对面女人那颗骚动的心。
“你叫什么名字?”马六抬眼问。
“叫我边英吧。”
边英胳膊弯立在桌子上,纤细的手指笔直地夹着香烟,身体前倾,白皙的脸庞和那双深邃的眼睛,像是渐渐地在贴近马六燥热的脸。马六下意识地把身子向椅背上靠。马六见识过女人,而且不止一位。那几个在他身下碾过的女人,没有一个称得上马子。面对眼前这个道上的女人,他生出幻想,感觉这个女人的魅力像磁石一样把他吸住。马六躲开她热辣辣的目光,把脸转向排队买饭的窗口。老猫高出别人一个脑袋的个子,悠闲地晃动着,不时地向他们这儿窥视着。
“跟个小片儿子上的船?没想到南流头老大做出这事儿!”边英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马六转回头,警觉地凝视边英,问:“你到底是哪个码头的?怎么知道我是南流头的老大?”
边英轻轻一笑,抬起胳膊,夹烟蒂的手指轻轻一弹,半截烟头划个弧线飞落远处。
马六的脸色阴沉下来,紧绷着嘴角,目光锥子一样地扎在边英的脸上。
边英轻笑,整齐而洁白的牙齿晶莹剔透:“老大,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雷子。我从广州飞回来的,着急回家,这铁盒中华烟只有坐飞机才能得到的。”
马六下意识地瞅眼桌子上的烟盒,眉头一皱,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南流头混?”
边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冷冷地说:“我听到你和十六铺码头的老大说话了。”
马六心头一惊,脑子急速转动。他和苟大肚子在候船室门口对话的时候,自己的眼睛也盯着周围过往的行人,怎么就没有注意一个女人在身边,一字不漏地听到他和苟大肚子的对话呢?马六心存疑虑,他和苟大肚子在候船室前后两次见面,绝对没有这个衣着艳丽的女人在身边。要是有,老猫早闻到腥味了,不会在船上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兴奋得嗷嗷叫。马六瞧眼老猫,他已经排到窗口了。马六站起身,对边英说去帮老猫端菜,就走了。
老猫从窗口端出雪里蕻炖豆腐、炸黄花鱼、午餐肉和三碗米饭。马六接过两盘菜,老猫又把另一盘菜放在两盘之间。
老猫双手捧起三碗米饭,说:“那个马子让两个老爷们儿伺候。要是床上也要咱俩伺候也值啊!”
“那个女的叫边英,你在十六铺码头见过她吗?”马六低声问。
老猫摇摇头。
“别撩骚啊,这个女人有点儿神秘。对那个麻子晚点儿下手,别让她看到。”马六厉声吩咐完,端着菜盘子走过去。
边英没有欠身,像客人似的等待主人的伺候,眼里充满得意的神色。马六往桌子上摆盘子,老猫把米饭碗放下,去餐厅门口的小卖部买酒。
老猫拎着一瓶高粱烧回来。老猫给边英的酒杯慢慢地倒酒,眼睛斜眯着边英。边英垂下眼睑看那瓶口流出的一丝银线,像看到庐山飞瀑一样愉悦。
马六有点儿不自在,内心甚至有惋惜的感觉。一个容貌清秀的姑娘,竟然烟酒不拒,真是道上的一个魔女了。
“来,老大,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们是缘分,先来口啊!”边英先入为主,端起酒杯笑吟吟地看着马六。
老猫惊讶:“你还会词儿!我听明白了,共枕眠就是一个枕头睡觉呗!”
马六在桌下踹了老猫一脚……
老猫挨了一脚也没打住兴奋,冲着边英龇牙笑一下,喝下一大口酒。
酒桌上沉闷了一会儿,突然,大厅里响起女人凄厉的喊声:“妈呀,我的钱丢了!”
餐厅里乱作一团。有人高喊,快把门关上,别让小偷跑了。喊声刚落,餐厅的两扇玻璃门“咣”地关上了。有人也随之高叫,有什么用,小偷早跑了。马六身后一个中年男人嘟囔道,就是小偷不跑,怎么还能找出来吗?那钱也没有记号,揣在谁兜里就是谁的。另一个人随声附和,上船的时候就有小偷偷船票,警察还特意警告大家,有小偷混在船上,怎么就不加小心呢!
马六的目光一直盯在老猫的脸上。老猫低头吃菜,像身边什么也没有发生。边英起身过去,几个旅客围在女人身边,正好言相劝。
丢钱的女人泣不成声地说:“谁这么丧良心啊,我那六百块钱是救命钱啊!家里的病人就等着钱看病,这是我父母攒了半年的工资啊!我也不能活了……”
那女人说着站起来,就往大厅的柱子上撞,两个旅客一把拉住她。那女人躺在地上打滚,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
马六如坐针毡,脸呼呼地发热。从他入道以来,凡是得手后都迅速离开现场,这是道上人最基本的行动准则。即使偶尔见到被窃者失去钱财后的愤怒和谩骂,但没有见到过这样悲愤得要寻死的人。马六霍地站起身,用力捏住老猫的脖子,声音低沉而冷漠:“跟我出去!”
餐厅的门出不去,马六从厕所的边门,上了舷梯,直接到了四等舱的甲板。老猫跟在身后。马六猛地回身,挥起一拳,把老猫打倒在地。
马六一把揪住老猫的领口,拽起来顶到墙上,忿恨地吼道:“操你妈!你是不是没有记性?告诉你在船上别下手,你手刺挠了?”
“老大,我错了,我是想给那个女人看看,那个女的有点儿瞧不起咱俩。”老猫哭丧着脸,为自己辩解。
马六扬手掴老猫一个耳光。老猫眼冒金星,立刻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墙上,等待马六又要扇过来的巴掌。可马六举起的手被身后的人握住了。马六感觉自己发胀的手碰到了凉哇哇的玉器,心中的怒火,瞬间泯灭了,手臂发软地落了下来。
“那个女的没事儿了,我给摆平了。放了你的弟兄吧。”边英沉稳地说。
马六松开老猫,回身盯着边英的眼睛,疑问道:“你把钱送回去了?”
边英瞥眼愣怔的老猫,说:“没有别的办法。那个女的挺可怜的,是个上海知青,六九年下乡到北大荒,嫁给了当地人。男人发生车祸,昏迷一年了还没醒过来。这钱是她父母攒了半年的工资……”
马六的眼里掠过一丝惊悸:“谢谢你。这个女的要寻死上吊的,真在船上出事了,老猫能不能进局子里不说,我他妈的下半辈子都不得安生!”
边英嫣然一笑:“呦,看不出码头老大还慈悲为怀呢!那你就金盆洗手,别在道上闯了。”
马六沉下脸:“你在将我?”
边英仍然笑容满脸,摇摇头:“没有那个意思。看出来你心眼好使,我老家把好人叫‘憨子’,意思是好人,很可爱。”
马六仰头大笑两声,笑声戛然而止,说:“咱们之间还讲好人?我脸都红!”
边英的目光深沉下来,在马六和老猫的脸上飘动,落在马六的脸上,说:“你是坏人堆里的好人,好人堆里的坏人。”
马六皱下眉头,轻轻哼了声:“那你在好人坏人堆里,都是好人喽?老猫,六百元在你兜里焐热乎了吧?还不拿出来还给她!”
老猫麻利掏出钱,递给边英。
“留给你俩下船买酒喝吧。我知道你们不缺钱,算是我认识了上海南流头老大的孝敬钱。”边英微笑着,瞥眼马六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