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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她走到了她生命尽头。她睡炕后我侍候在她身边。常年编芨芨她的腰严重弯曲,身子佝偻成了一个括弧,很早以前她就不能平躺了,只能侧身而卧。我就像抱个月娃子将她放在我怀里,她躬着的背就像一个罗锅正好安放在我两腿之间。她稀疏的头发归拢起来只有指头粗的一股儿,全白了,找不出一根黑的。眼睛、嘴巴、脸蛋、脖子,到处是核桃皮般的皱纹;那双手骨节粗大,鼓凸得像一个个木结;十根手指没一根能伸得直,酷似踏过霜雪的鸡爪,抽搐成了环状;因老掐剥芨芨皮,指甲缝里老茧有一铜钱厚,手掌的老茧就像鱼鳞,粗砺而坚硬,像砂纸一样,抚过布料发出刺拉刺拉的响声;两只胳膊只有锹把一般粗细,仅剩下一层皮了,捏住轻轻一提能提一拃高。血管清晰地露出来,乌青乌青的。
我抚着她的脸说:“你哪儿疼,吃点镇痛药吧。”
大爹去世的时候,喊着要吃老鼠药,敌敌畏,她说胡说啥哩,给儿孙下巴上支砖呀。大爹说娘,疼得受不了。她把镇痛药喂到大爹嘴里说咬牙也得忍着,别给儿孙们为难,自己的罪自己受着,谁死的时候不疼,疼你是脱你的罪哩。
她说:“哪儿都不疼,就是浑身懒,哪儿都懒得不想动。”
她真像是懒了,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怀里,那么宁静那么安详。
她说:“人懒就是浑身没劲儿了,人到世上就是来受苦的,老天爷给你的劲儿你使唤光了,就该死了,不死还等啥。”
我说:“你咋也得多活一年,添个整数。”
她说:“添不了了。”
我说:“好好努力努力,活过这个年,添个整数,百岁老人,好听好记。”她说:“九十九也好听好记着哩,大数么。”
四嫂做了她最爱吃的雀舌头面端上来,她摇头说:“别再做这做那的了,糟蹋了就是造孽,糟蹋了的粮食到那世会变成蛆,让我一个一个拣着吃上。”
我说:“几天水米没有打牙,你得挣扎着吃点,就是上天吃饱了也有个劲儿。”
我想她定然会上天堂,如果连她都上不了天堂,那只能说明没有天堂。
她说:“你瓜(傻)呀,我骂过你的话你忘了,想上天屎还坠着哩,有些人上不了天,就是屎坠住了。”
说完她笑了,像个月娃娃的笑声。
我知道她不吃不喝是怕失禁拉尿在炕上,脏着我们。活到这把年龄,看望和送走的老人多了,许多老人大小便糊得到处都是,整个屋里腥臭难闻,可她这屋里香气缭绕。
我在菩萨前上香作揖祈祷,她说:“别再麻烦菩萨了,我求过菩萨了,菩萨应承咱们下辈子当姊妹。你看香燃尽了香灰一点不落地,还像一炷香,那是菩萨应承的。”
我说:“我不要转兄弟,我要转夫妻。”
她说:“那我就给你做媳妇,服侍你。”
我说:“你要给我铺炕暖被,端盘子递碗,我还要捶你楔你扁你不睬你。”
她说:“那是应该的。”
几天来,窑洞里聚满了人,老三、志远、景琦、景玮……工作的打工的,凡在外地的都赶回来了,按说法只有没罪的人辞世时才会等齐这世上所有的亲人。
去世这天,她说:“你们都去准备吧,让喜一个陪陪我吧。”
所有人都出去了,她对我说:“喜,去上炷香吧。”
我上了三炷香。
她说:“把香插直了,香插歪了后辈儿孙不走正路。”
我又把香一一扶正。
她长长叹口气,说:“喜……”
我想她要给我说法了,我紧张起来,说:“奶奶,咱们不说过去的事了。”
把最心疼的一个孙女嫁给一个傻子,真正受折磨的是她,在做出这个决定时,她流过了多少眼泪,蓄积了多久气力,经历了多少手足无措,才把事情拍板了。多少年她没有告诉我那个原由,那一定是非常的难以启齿,现在她躺在我的怀里,呈现出油尽灯枯的平静,有比从一个浑身都懒得不想动的老人口里逼出隐藏了几十年的一个原由更残忍的事么?什么样的原由能让她平静地离开更重要呢?我彻底不想知道那个说法了,这辈子、下辈子都不想知道了。原本想着她只要把那原由说出来我就赢了,现在想来,就是赢了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认了,这就是我的命。
她积攒了半天,长长唉了一声说:“谢谢你,喜,奶奶就是你的难,我死了你的难就过了。”
我抹着眼泪说:“难道我不是你的难么?”
她说:“我走了我的天亮了,你的天也就亮了。”
又说:“奶奶走了,你就撵儿子去,找个知冷知热的人好好嫁一回,好好活上一回,城里女人六七十了还嫁人哩。”
又说:“听奶奶的话,一个人的日子难熬。”
我用脸贴着她的脸说:“谢谢奶奶。”
她的身体一点点绵软下来,我感觉她正把她从我的生命中一缕一缕地抽走。我捧着她,就像捧着一盏油灯,尽力屏着气息,单怕不小心一口气吹灭了。
香燃到一半,她说:“去拿老衣来给我穿上吧,这炷香烧完我就该去了,你爷、你爹、你大爹、四爹,他们都来接我来了。”
我啜泣着说:“你不会不死?”
她说:“瓜子,人哪有不死的,毛主席人人都喊万岁哩,多能的个人儿,不也没了,我比毛主席活的日子久长。”
我恐怖地盯着那炷香,她一件一件地穿老衣,说:“喜,扶我坐起来。”
我把她扶着坐了起来,她说:“去把他们都叫进来吧。”
当所有人在屋里走过一圈,那香燃尽,她坐着去了,就像圆寂一样,表情安详。
孝子贤孙有一百二十二个,全挂了长孝,跪了一院子。
按她的愿望,我给老房子底铺了一层雪白的芨芨。
入殓按规矩人要平躺,可她背躬得厉害放不平,阴阳使劲往平整按,我说就让她侧睡着吧,这么睡了好些年了,习惯了,平躺着硌,疼。
她留下话说她死了,和爷爷合葬。爷爷的坟打开,骨头还有,吹去浮土,骨头雪白雪白,我没想到人的骨头会这样雪白。
村里人的墓碑多是水泥制成,奶奶的墓碑是从省城拉回来的汉白玉墓碑,碑上写着:生如夏花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