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师傅在企业里干到第三个年头的时候,陈小姐分来了。
那会儿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很时兴长披发和长裙子,陈小姐就是披着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穿着齐脚踝的裙子,袅袅婷婷地走进企业里的。
陈小姐不是省城人,她生长在一座小县城里,后来在省城读了四年大学,就分在了武汉。
陈小姐来企业的时候,分在计划处。一间很大的办公室,里面整齐地放置了七八张大桌子,一堆四五十岁的男男女女,已经像耗了半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困在那里很久了,陈小姐的到来,无疑给计划处带来一道亮丽的风景。她喜欢穿裙子,冬天穿厚的呢裙,夏天穿清清凉凉的薄纱裙,穿着双漆皮的高跟鞋,总是很早就过来,拎着两个热水瓶去茶水房打开水,或者,俯下身子,细细地把那些办公桌很仔细地用抹布擦得干干净净。
陈小姐一直做着收发文件的事务,有时候兼抄抄写写的工作,有时候誊写两千多职工的档案材料,甚至,处理打杂的事宜。比方说,座椅坏了,灯管不停地闪动,处长办公桌的台灯不亮了……
林师傅有时候会被叫到计划处来修理电器,无非是换换灯管,检修下台灯,或者维修下突然短路的线路,都是些比较轻松的活计,家常的小事件。林师傅来企业三年了,最主要的工作是维修车间里的那些机械设备,那些笨拙却霸气的大机器,那些能被操作员拧着按钮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的大型航车。林师傅在机械方面仿佛有着天生异禀,从小电器到大机器,他仔细一琢磨,三下五除二就弄明白了,连林师傅的师傅都觉得林师傅是个成器的人才哩!林师傅自己也喜欢修理那些车间的设备,他最有成就感的时候,都是在车间里。那些不再运作的机器,让他捣鼓一下午,或者一整天,又能吭哧哧运行的时候,带着满身的机油味的林师傅,自我感觉是最帅气的时候。他能从那些工人眼里,那些真正的工人眼里,看出从里往外涌的对他的尊重和佩服之情。
但是,因为陈小姐分来了计划处,林师傅就开始喜欢接他们处的电话,总喜欢往陈小姐的计划处跑,帮计划处干些在维修组里被嗤之以鼻的小活计。
而且,如果陈小姐的宿舍里谁的电器坏了,或者有人悄悄地用电炉子而把整幢宿舍弄短了路,林师傅也会忙不迭地赶紧拿上工具箱,有模有样地去修理。
林师傅大概是有点喜欢上陈小姐了。但那时候林师傅已经结了婚,乡下的老婆也已经怀上肚子里的第一个小子,不论在哪个年代,连暗暗地想想这种事,也都是不被允许的。林师傅控制得了自己的行为,却不想控制自己的念头。林师傅对自己说,有人喜欢翁美玲,有人喜欢刘晓庆,还有人喜欢刚刚走红的杨澜,把她们的美人头照片贴到墙上,天天看,我就喜欢一下陈小姐,还没谁知道,总不至于伤天害理。林师傅就从心里原谅了自己,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喜欢上了他所认为的明星。
分来的大学生,没成家前都住在单身宿舍里,两三个人一间房,有时候男男女女还约着出去一起吃饭喝酒。他们全都是外地人,至少不是武汉本地人,虽然大学分配后户籍变成了武汉市的,但林师傅能感觉到他们的无法融入,还有那种由表及里的一丝惆怅。他们大都没什么架子,和林师傅一样,住一样的屋子,用一样的公共澡堂,进出一样的公共厕所,在食堂吃一样的饭菜。他们有时候也会约林师傅,还有别的单身宿舍的工人师傅,叫着一块儿出去,到那种刚时兴的大排档上,一起热闹。他们酒量不大,老喝醉,喝醉了,就说胡话。林师傅便揣摩出了他们的郁郁不得志,那种把社会想得太过美好的失望,那种对工作里复杂的人事的手足无措,那种曾经对事业太过理想化而现实如此琐碎的无能为力。
林师傅说:“你看看你们,你们是天之骄子,以后,这企业就是你们的,你们会是工程师,总工程师……”他看一看陈小姐,陈小姐在一边没有喝酒,她在喝一种汽水,默默地笑着,或者随口附和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会是会计师,总会计师。”他知道陈小姐是学财务的,学经济管理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分到计划处,每天处理一些琐碎的文件。当然,比起那些学环境保护的,学企业管理的,学办公自动化的,却分到车间里去打杂要好很多了——听说企业办公室的位置早挤满了,新来的大学生,都得先到生产一线去锻炼几年再说——编制是按国家政策来,位置可是企业说了算。
是的,开始的时候,林师傅能感觉出陈小姐的朝气和活泼,还有那种从身体里往外发散出的对未来的向往。但渐渐地,陈小姐也会说:“好像读了那么多年书,却只用了几页书本上的知识,就可以处理现在的工作了。”
林师傅走在陈小姐的身边,陈小姐身上有股非常好闻的淡淡的香味,不浓,但悠悠的,让人觉得特别舒服。林师傅小声地说:“你总有一天会不一样的,书总不是白读的。不像我们……”林师傅顿一顿,他想,这种话总可以对陈小姐说的,“我进厂子都觉得是爹妈半世修来的福分,我们再怎么干,也和你们不一样,你知道的,我们永远只能是临时工……”是的,林师傅是临时工,所做的活儿是一样的,甚至更多些,但他的编制永远没可能转正,他的工钱永远是计划外的一部分,不是国家正儿八经地给他的,他没那个身份!每次分奖金的时候,每次分劳保用品的时候,甚至每回在节假日企业分福利的时候,永远是正式职工的一半!那种委屈,那种憋闷,常人能体会得到吗?林师傅不是不知足,路也是他自己选择的,比起乡下,比起乡下的同龄人,他已经混得相当不错了。但也就是个“混”字,他还能出息成什么样?
那帮分进来的大学生又喝多了,一起在唱一首流行歌曲,走调走得非常离谱,大家前推后搡,左搭右拐的。商家有点不高兴,说好像账算错了,少收了十瓶啤酒的钱,但空瓶子怎么也找不着。林师傅看见了,是有些空瓶子,东倒西歪地藏在几张短脚凳下。林师傅心里有些好笑,不知道是这些大学生故意的,还是真没留心呢?
天上的月亮挺清朗的,那会儿还有着透明的夜空,星星在夜空里干净地闪烁。二十多年前的夜空,也还是多少有些纯洁的色彩的,虽然那些东倒西歪的大学生,多少有点毁灭了林师傅对大学生曾经的向往和崇拜。
“你不要这样说,”陈小姐慢慢地吐出莲花般的燕语莺言,二十多年过去了,像小时候荡漾着的秋千,还在林师傅的脑海里不停地晃过来荡过去,“我们都是平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