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谈从技术部办公室回来了。一圈的人放了手上的活儿,问他怎么回事?小谈不吭声,直接回自己的维修桌去了。
他倒不是装酷,他本来就酷,如果酷代表不爱言语,不肯讲话的话。
林师傅一直替他担着心,怕公司因什么由头辞掉他。现在的公司纪律和政策都挺严,据说准备上市,所以基础工作都得做到位了,有个上市公司的样儿。前段时间就有一批人辞工了,因为现在考勤制度特别严厉,五分钟的迟到早退都得扣一百元钱。有些人受不了了,反正到哪儿都是干,自个儿卷了铺盖走掉了。
小于借喝水的工夫走到小谈那边,用手臂捅捅他:“怎么说啊?工程师还有主管叫你进去做什么啊?”
小谈眼睛望了望小于,林师傅突然就看见了里面漾着的那股笑意:“说是想提我做技术骨干,以后机械手那一块儿,让我跟着全面负责呢!”
小于差点大叫起来:“那你不是要进技术部了?”
小谈使劲地点着头。
林师傅有点想不通,小谈虽然业务上特别要求上进,活儿也干得特别严谨,但技术部可是个人尖儿齐聚的地方,全是名牌大学出来的毕业生啊!小谈,他怎么可能轮得上呢?
小谈说:“好像是老板说的,要在维修组里面弄几个熟手培养,这比招进来的大学生还管用些——因为我们比他们要熟悉公司的产品!”
小于笑道:“怎么就选上了你?”
小谈有点羞涩:“可能是技术部的人觉得我还行吧。”
一起被选到技术部的还有两个维修组的工人,都是年轻人,在公司也都干了三年多了——这也算是不容易的,在深圳,工人一般都不会长久地在同一个工厂里干上那么久,特别是年轻人!
林师傅的心有那么一点被虫子咬了一口的感觉,不是马蜂,就是那种小虫子,在熟睡中,你根本体会不到自己皮肤被它们叮过一小口的感觉,但是在静思中,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白日冥想里,你会感到那么小的一个生物对你的侵害,如果你在意,真的是种灼痛的感觉了。
整个维修组,除了罗师傅,就数林师傅的技术顶棒了,就数林师傅待在公司里的年头最长了。但技术部没有选择他,老板也没有旁敲侧击过问这件事,陈小姐,那就更谈不上了,陈小姐从来就不管技术部的事。
林师傅深深地失落了。
林师傅觉得自己老了。
还没到五十呢,就要被淘汰了。
曾经在大企业里,五十正是顶天立地的时候,是被人唤作“老师傅”最受人尊敬的时光,是可以有点拿有点端的感觉,是技术炉火纯青的时候,是可以根本不把一帮小犊子放在眼里的日子了——管他那拨小犊子是办公楼里的团委书记,是厂办年轻漂亮的女秘书,还是清华大学毕业过来的已经是助理工程师的大帅哥。
骑自行车进出厂门可以偏腿点地作势下来却揎响铃铛绝尘而去,厂长见了他们都要点头问候,食堂师傅也不敢不在他们汤勺里多放一枚氽汤肉丸,徒子徒孙在工前侍候着……是的,那是他们的天下,工厂——工人的厂子!师傅们,是整个工厂的魂灵。
没有加班费、没有节假日地赶工的时候,这些平日里被伺候着的师傅们显出了觉悟和能耐,他们不旷工,不迟到,不早退,甚至不病休。工厂的机器转起来是他们的责任,那生龙活虎的轰鸣是他们的合奏。是的,工厂,他们的厂子,他们是真正的主人,他们要让电源跳闸后重新合闸听到所有人的欢呼,让铣床把细小的零配件弄进大机器里绝对的严丝合缝,把要经过那么复杂工序的钻、扩、锉、镗的工件在组合机床上完美操作成型。
他们要经过多少年的学习和演练,经过多少失败挫折的经验,在上一辈比父亲还严厉的师傅每日的责骂声中成长,才能熬到“师傅”这种辉煌,才能完满地出师成一名真正的师傅。
小谈?他才干多久啊?!
罗师傅大大咧咧地过来推了林师傅一下:“别郁闷了!我们总是干不长的!现在多少乡村里的人都跑到大城市来混饭吃啊,高中一毕业,有的还没读完高中呢,就跑城里捞钱了。一过完年,整个村子都空了,就剩下我们这些老弱病残!我们还杵在这儿碍什么道儿呢?”
林师傅生着闷气,不想搭理罗师傅。罗师傅把自己看轻,他可不想把自己看轻。孩子才刚上大学呢,他凭什么打退堂鼓?他的技术有十来年的经验了,他就不信,老板会不看重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