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春节几乎是要过一个月的。年头的十五天里,人心都不在正事上了,所有人都惦着回家,票,票,票,管他什么票,只要是回家的票。而正月十五之前,只有零星的工厂开工,几乎家家私企都是大门紧闭。
老板在一起说,没办法,这些农民工太不自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他们满足的理想生活,怎么可能和原来的工人老大哥比?可别说,以前的时代,工人是真正的工人,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真把自己当主人看,真把厂子当自己的厂子,加班加点,也没人要求弄个加班费。那时候,那叫觉悟!
火车在咣当声中行进。下铺的两个人,都是在广东开厂的。一个是湖南人,讲起那个时代,一直有恋恋不舍的深情,他的厂子开在东莞。另一个是林师傅的老乡,湖北的,在深圳关外开了厂。他们两个一碰上就不停地慨叹生意的艰难和员工的难招。
留不住!过个年,不知又回到村里和谁相了亲,或者见到在另一个城市吹牛皮说得风生水起的发小,马上卷了行李,跑另一块地儿、另一家公司去混了。湖南人摇头叹道。
是,现在深圳也不像以往,别说留不住白领,就连工人,简直走马灯一样,哪儿干都一样,薪水也没多少差别,碰见几个谈得来的,就伙到一块儿去了。嗐,招个工人,刚上手,又走了。我们工厂,简直就是他们的实验田。你说,外国人都说我们是低价劳动力,那能怎么高价?一个个培训两天就能上手,能做出什么精雕细琢的高级产品来拼国际市场吗?湖北人像说中了辛酸事,唾沫星子横飞车厢。
林师傅睡在中铺上。有生以来,林师傅第一次坐火车睡上了卧铺,是在成都的某个律师事务所刚上了半年班的老大给孝敬的。他第一次开始品尝到儿子反哺的享受滋味,心里多少有些美滋滋的。是的,他的儿子已经开始堂堂正正地在城市里混了,不再是乡下人,不再是农民。林师傅不是不喜欢农民,但他是真不想让儿子们再当农民了。但他的儿子们到底是争了气,都上到了大学!以后的世界,是他们自己的天下了。
串亲戚的那段日子,林师傅带着老婆去了趟武汉。不是每年都会去拜访,但是隔个那么几年,林师傅总会郑重地带着家眷去给远房叔叔贺个新年。
叔叔早就退休了,身体还算不错,每天都会去锻炼身体。叔叔乐呵呵地说,因为病不起!婶婶身体也还好,身子越发胖了,但因为一直带着孙子外孙,长期做着家务,体质也还撑得起。
他们的房子早搬了,搬到比较偏的地方,没办法,整个城市都在重建,整个中国也都在重建呢!
他们的儿女并没混出多少人样来,但也不至于过得多艰难。反正,就是普通城市人的生活。都贷款买了房,都在靠谱的单位上着班,准备熬到退休。最关心的是子女考大学的问题,堂弟和堂妹,听说林师傅的两个儿子都上了好大学,眼里满是艳羡的光。林师傅想起堂弟当年对他说,成功的路并不只是考大学这一条出路。而现在,堂弟经过多少年人生的挫败,终于把希望完全地放在了自己儿子身上。堂弟逼孩子的那股狠劲,简直有点咬牙切齿的了:“不然怎么办?像我这样过一辈子?窝囊透了!”
叔叔拍着林师傅的手背:“你们现在日子好了,农村日子都过得挺好的。我前两年回去过,夏天回的,你不在,家家户户都挺体面的。北村的特别发了,因为征地,修高速公路,一家给了不少钱呢!比我们富多了!麻将牌都打得老大!”
林师傅不吭气。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征地的时候,除了年轻人高兴,老年人都眼泪汪汪的,谁在乎那几个钱呢?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呢?下一代,下下一代呢?农民,不就是靠地吃饭的吗?没了地,还有什么依靠?!
林师傅指着那片庞大的建材市场,那边已经形成了武汉市最具规模的建筑材料集散地,林师傅对着老婆说:“那就是我曾经干了十年的工厂。原来这一片是七分厂,也是锻铆车间,那一片是机修车间,五分厂。这一带应该是厂办大楼,陈小姐原来就在那里办公……这个,是厂大门,很开阔,有值班收发室,不能骑着自行车就进厂的,要下车,然后再骑进去……”
林师傅的老婆茫然四顾地听着林师傅的回忆。林师傅知道她觉得无趣,其实林师傅更知道,叔叔从来不提厂子的事儿,叔叔的大半辈子全部给了厂子,现在却连一点回忆都没办法在这片故土撑起了。
火车摇摇晃晃的,林师傅睡不着,想着叔叔,觉得最羡慕叔叔的是,叔叔有曾经共事几十年的老同事,有五六个他带过的徒弟逢年过节还想着他惦着他孝敬着他。林师傅想,叔叔这一生,也挺值当的。
老板每年都通知正月初十必须到岗,可每年这个日子到岗的人都不到百分之五十。老板除了罚扣迟到者的工资,也再没个狠招。是啊,果真都辞退了,到哪儿去招那么一批熟悉业务的人啊?况且,老板自己的几个亲戚,也都是过了十五才赶过来。每次老板的火气都特大,可是有时候想想,老板出来久了,在城市待惯了,忘记了乡村的习俗,十五甚至比初一还过得大呀!
但是林师傅从不迟到,再难买到票,他就是扒火车,也要准点来上班。大企业的师傅,言传身教地做给他看过,还有他的远房叔叔和婶婶,他们从来都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的。哪像现在的工人,这些农民工,没有一点组织观念和纪律概念!
到公司的时候,办公室的人基本到齐了,在楼道口排队按指模打卡,大家脸上都洋溢着新年的快乐,互相道着好。小谈也到了,这么远,从东北过来,也没在家多待几天。有人打趣小谈惺忪的睡眼,小谈说,赶了汽车赶火车,在路上四十多个小时,几乎没合眼呢。“还不是想着小于?”有人在旁边笑道。小谈闷了闷,小声道:“她辞工了,去上海了。”大家就不大吭声了。
小谈向林师傅点了点头,刚想说什么,林师傅挺傲然地没搭理他。小谈就冷了心思,在一边不做声了。
自从调到技术部后,林师傅几乎很少和小谈说话了。林师傅认为,小谈以为自己长翅膀了,可以高飞了,身份一变,倒和林师傅都有些端。林师傅心里一直堵着这口气,坚决不和小谈搭腔。小谈呢?似乎也没低头的意思,林师傅冷着他,他也冷着林师傅。
每次新年开工第一天,老板都要分发红包,包的利是也不多,每回都是一百元。大家倒不在乎这个钱,反正有总比没有好,讨个彩头。
迟到的人就没份了。晚来一分钟也没份,那个指模打卡机厉害得很,对谁都一视同仁。老板要的就是这个第一天准时上班的效果!
正式上班的时候也没什么事干,都在备料,比平常悠闲多了。工人还是来得不齐,大约只到了百分之八十左右,有些岗位空荡荡的。大家很快干完了活儿,一小团一小团地聚在那里闲聊。
管仓库的小妹跑过来说:“老板发恼了!听说办公室有三个副经理没到,今天十点开中层会议,老板当时就发火了,让那几个部门的经理通知他们,不要回来上班了!”
大家都有点惊。印象中,老板虽然不是多么慈眉善目,但绝对没有这样发过狠!好像没有炒过人鱿鱼的,都是员工主动请辞。就像罗师傅有次死乞白赖地说,他就等着老板炒掉他,那样倒可以多拿三个月的遣退金,凭什么自己走掉呢?
有能力的人是不会在乎那三个月的遣退金的,只有像罗师傅这种快奔五十的工人才会在乎吧?真被辞了,能到哪里再找一份这样的工作呢?现在都是年轻人的天下,又不是真正像当年有技术评定职称的工人,七级机修工,八级焊工,走哪儿都有重金聘请着,因为稀缺,而且都是用时间和经验一点点累积起来的,你拼不过他们。
林师傅呢?他到底也在乎。不然,离了这家公司,有哪家愿意用这么高的薪资去请一个工人?都赶上一个小型企业的中层了。现在维修这种电路的技工,也就两三年的工作经验,都还成大拿了。
大家围在一起议论开来,都谈到自己的同事——那些还在家里准备过完十五再返还的同事们。
小道消息很快传来了,说老板这回发了恼,没按时间到岗的,一个不留!大家口吐舌尖耸了耸身子。
下午,车间各小组的负责人也都被叫去开会了。
开会的结果,是重新按照现有人员再分配岗位。从中午吃过午饭就开始调整,行政部负责手里拿着名单一个个地叫名字。好多岗位,有些员工并不想去做,唧唧歪歪地,但没办法,行政部的人厉害着呢,那个总穿着高跟鞋、身上永远是一套素色正装的女孩子,完全不由分说地呵斥着员工。
林师傅站在边上冷冷地看着她,猜测她的年岁。她进公司也有三年多了,从小职员开始干起,全心全力地工作,比老板的亲戚们还在意公司的荣辱,所以做到今天这个位置。其实她长得很好看,有点像年轻时的陈小姐,但眉眼和刚来时不一样了,多了点肃杀之气。公司的员工最怕她,她从来不迟到不早退,和林师傅一样准时准点地上下班,每月的考勤到她那儿,完全没有分说辩解的理由。本来还有一个女孩子,是她的顶头上司,人家还是本科毕业的,有几年的工作经验,虽然在制度上也挺严厉的,比方说发现有人进无尘检测室没有换专门的鞋子,或者在工作时间没有按规定着工装,她也会呵斥。但对于初犯,或者新来乍到的员工,她一般也就算了。但是这个女孩子不!她从来不通融,从来不给任何人辩解的理由。林师傅很奇怪,这个女孩子,她是要凭怎样的冷漠和无情,才能做到这样的绝情和不由分说?有时候老员工会怀念原来那个行政部的头儿,可惜她生孩子去了,再重返工作岗位时,已经不是她的天下了——任谁也不愿意在自己的手下重新来过吧?她只好辞职离去了。
重新调整的结果竟然是:岗位其实是有富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