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涓说的不幸,也就是今年年头的事,那时给丈夫送葬的队伍有好几十米长,行走在汪群村的小道上。刚过了春节,天还冷得很,又阴,走在蛇形队伍里的何涓不禁将手死劲缩了缩。队伍走得慢腾腾的、病恹恹的,连前面的锣鼓也弥散出死亡的气息。送丧的人将黄纸抛向空中,黄纸便挂在路边的水杉树枝上、枯去的芦苇上,散落在田畦间。死者是何涓的丈夫。何涓和丈夫一道去苏州前,问过村里的王半仙,王半仙说,往苏州有灾,要破财消灾。她说给丈夫听,丈夫不信那个邪,他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结果怎么样?到苏州才一个月,他就被一块半空中掉下的广告牌砸死了。他才41岁,不该这么早离她而去。何涓再次来到王半仙面前,丈夫已化成一堆骨灰。王半仙的住处在村子的最西头,孤零零的一间小瓦房。他是瘸子,没有娶妻,很少出门走动。因此他的皮肤白得吓人,他的手掌很薄,在昏昏的灯光下像是透明的。他皱着眉毛,掐了会儿手指头,告诉何涓,大桩子是被狐狸精害的。大桩子是丈夫的小名,丈夫的大名叫刘桩。何涓问,这狐狸精是哪来的?王半仙又掐了会儿手指头,讶叫着说,这狐狸精还是个母的哩!大桩子前世欠了一个女人的情债,那女人化成狐狸精,到这世来害他的哩!王半仙显得很激动,手臂乱舞,口齿不清起来。与神灵相通的人,举止总是奇怪的。他最后告诫何涓,这个狐狸精很有可能会再次来到她家作祟的。何涓问,怎么个作祟法?王半仙的眼睛往天窗上瞟了瞟,天窗上积满了灰尘和蛛网,射进来的阳光雾蒙蒙的。他说,大妹子,你也不是外人,我就跟你直说了,这狐狸精可能要上你的身,败坏你的名声。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狐狸精是怕铁器的。
送葬回来的那个深夜,四围一片寂静,屋外的檐头上挂着长长的冰锥子。大地像蛰伏着巨兽,它们呼出神秘的气息。何涓睡得懵懵懂懂的,睁开眼睛,看到墙上挂着的刘桩的遗像在活动,丈夫像一张纸飘下来,何涓伸出手去拉他,但丈夫被墙上掉下的相框砸在底下,何涓想把相框搬开,手脚却没有一点力气。丈夫的五官挪了位,他说他痛,真的痛啊!她多么想,这相框是压在自己身上。丈夫说,别管我,你把小杰带好就行了。丈夫说完便咽了气,血像洪水一样淹过何涓的喉咙。她是被血呛醒的,月光从云层里钻出来,越过窗台。再看墙上的遗像,没有丝毫活动过的痕迹。她揉了揉眼睛,丈夫的眼球又像转动起来。她不敢看了,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她想,丈夫刚才是来过的,他来托梦给她,要她照顾好儿子。他一定是来过的,人有灵魂,肉体死了,灵魂却不灭。丈夫临死前没来得及跟她说一句话,怎么会甘心呢?就算到了阎王面前,也要请假回来的。她定了定神,掀开被子,遗像的眼球又不转了。何涓穿上衣裳,往西厢房去,她想知道丈夫有没有托梦给儿子,如果他回来,也一定要托梦给儿子的。她掏出钥匙,轻轻开了西厢房的门,儿子睡得正香。何涓坐在旁边,替儿子拉了拉被子。儿子长得像刘桩,何涓看着,不禁有些发呆。
办完丈夫的丧事,她就来到了县城,儿子是她惟一的希望,她得把儿子照料好。
她搂着朱壮老婆,劝她要坚强些,就算你不想活,也得为儿子作想啊。朱壮的儿子才四岁,在农村上幼儿园。葛菊也过来劝,朱壮老婆这才从地上站起来。一边哭一边骂,你这个害人的讨债鬼哩!你把我们娘儿俩害苦了哩!何涓说,你现在哭有什么用?还是早早地把送葬的时间定下来好。这样吧,我跟你说过的,我们村的王半仙看日子是码得很准的,正好我明天要回老家一趟,就替你把时辰看下。朱壮老婆说,那真是谢谢你了!
何涓这次回家是要拿点粮食,顺便看一下父母和公婆。最后她来到王半仙的住处。大半年不见,王半仙更加消瘦,他穿着白色衬衫,前胸贴后背,薄薄的,像纸人。天窗不久前打扫过,阳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是透明的,甚至能看到茶水在他的身体里流淌。王半仙要了朱壮的生辰八字,说落葬时间应该在三天后的未时。这时何涓看起来有点犹豫,没有走开的意思,王半仙长长的指甲敲打着搪瓷杯,发出有节奏的轻微的声响。何涓看了一眼挂在板壁上生锈的锄头,说,这些时,像有狐狸精缠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