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叶冷静下来细想,吴友山出车祸住进了医院,正好给她创造了弄清真相的好时机。想到这些,她从自责与不安中走出来,把心思用到了探求真相上。她打听清楚了,吴友山管理的矿口死了人,都找宋乔生处理尸体,丈夫的事宋乔生肯定知道内情。春叶刚打定主意要从宋乔生这里突破,宋乔生突然接到了何旺子的电话。吴友山清醒后,把电话打给了何旺子,要何旺子嘱咐宋乔生把嘴捂严实,还要盯紧了开面馆的春叶。吴友山从春叶反常的表现判断,她很可能捕捉到了背后埋尸的秘密。必须让宋乔生守口如瓶,一旦事情曝光,整个矿山面临的风险是不堪设想的。
先有春叶缠着追问真相,后有何旺子话里藏刀,宋乔生腹背受敌。他真想逃之夭夭,离开老君岭这个是非之地,哪怕躲出去一阵子也好。可他还没来得及走,春叶找上门了,众目睽睽之下,拉着宋乔生就往面馆走。宋乔生五大三粗个男人,让春叶扯着像扯只小鸡子,乖乖地跟着小女人走了。春叶没把宋乔生拉去面馆,去了面馆对面的坡林。宋乔生脸烧得差点解开裤带把头插进裤子,两腿拌蒜,步子也拉不开。宋乔生常坐的地儿,蒿草踏平了,地面踩得溜溜光,还有一块山石摆在那儿,当了座椅。吊床在两棵树间没羞没臊地随风悠悠荡荡。春叶让宋乔生坐在石头上,宋乔生乖乖坐下去。刚挨在石头上,屁股扎刺似的痒疼,又站起来,春叶又给摁下去,宋乔生只好木木地坐着,不安地看着春叶。春叶盯着宋乔生脸皮:老宋,你是不是喜欢我?宋乔生嘴皮子打了麻药,两片嘴唇有千斤重,大气哈不出来,脸憋成了猪肝。春叶说:老宋你也是个男人,喜欢我你就说,不喜欢也给我个话。宋乔生胸脯起起伏伏,能看得见汗珠在脸额上往外鼓。春叶说:老宋你喜欢我,可你不敢说,你怕吴友山。眼下好了,吴友山躺在医院里成了半死人,你不用怕他了。宋乔生说:吴友山没死,早晚还要回矿山来。春叶说:还是说了实话了,到底还是怕吴友山,他吴友山不也是一个脑袋一张嘴,能啃人还是能嚼人?宋乔生说:脑袋跟脑袋不一样,矿山有矿山的规矩。春叶说:老宋,你痛快说句话,你喜欢不喜欢我?喜欢我,我不跟吴友山了,我就是你的人了;不喜欢我,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河,我再追问个啥话,也问不到你宋乔生头上。但你别把我看成一个不要脸的贱女人,我跟了你宋乔生,是想踏实跟你过小日子。宋乔生说:春叶,你误会了,我从来没喜欢过你,我宋乔生是个啥我清楚,满手沾着骨头渣子,洗都洗不净,血管里淌的不是血,是鬼气。你春叶是老君岭的野葡萄,我宋乔生哪有那个口福尝个鲜儿呢!春叶说:你说的是实话?宋乔生说,话不由心出,让我下次敛尸死在巷道里。春叶不再追问什么了,眼里汪上泪,这是常下井的人能发的最毒的誓。
宋乔生不怎么爱喝酒,下井背死尸喝酒是为了驱寒气壮胆。这一天,宋乔生在山外喝高了,骑着嘉陵摩托进山。迷迷糊糊想,干脆像吴友山,掉进山沟算了,省得夹在中间难受得要死。嘉陵摩托真摔山沟里,宋乔生定死无疑,嘉陵摩托跟路虎越野车的安全性能,差着十万八千里。嘉陵摩托一路喷烟冒火,竟安然地进山来了。不多时,嘉陵摩托在春叶面馆前停下。面馆里没有人吃面,春叶正忙着给自己下面,她还没吃晚饭。不喝酒宋乔生人模狗样老实得像个大面瓜,喝大了就不是宋乔生了,凭空长了气魄,有点阳谷县武二哥的架势。进了面馆,拉把椅子坐下,打了个很响的酒嗝,拍着桌子嚷饿,要春叶上酒上菜上面。借着酒劲,宋乔生把桌子拍得要散了架。又嚷:酒要好酒菜要好菜面要好面,哥不差钱,不赊不欠,人品酒品皆为上品。春叶一听宋乔生口里闲话多了,估计这人酒没少喝。宋乔生在外间屋大喊大叫,春叶没搭理,有意晾一晾他。喊了几次见春叶没理他,宋乔生脸上挂不住了,摇晃着来到厨间。
春叶关了灶火,把宋乔生堵在了厨间门口。宋乔生等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哥要吃面,你咋不搭理,啥时欠过你酒钱?你去打听打听,宋乔生啥时候吃饭不给钱?春叶拍拍手上的面:你想多了,面都卖光了,去别处吃吧。宋乔生眼睛越过春叶肩膀,落在了厨间里小圆桌上,桌上摆着大碗面,灶上铁勺里还有新煮的面条。他说:桌上灶上都有面,凭啥说卖光了?春叶说:面馆是我开的,卖不卖面别人管不着。宋乔生真喝大了,要放在平时,以宋乔生的面瓜性子万不会胡来。他说:那要这样说,我今儿个还非要吃碗面不可。春叶让宋乔生只轻巧地拨拉一下,人就闪到了一边,还趔趄了一下。宋乔生直奔桌上大碗面而去。那只碗大得有些离谱,顶一只小号盆子。大碗里的面冒着尖,上面盖着翠绿的香菜叶,香菜叶上压着卤牛肉块,汤里飘着红油油的辣椒。这碗面有个名字,叫酸辣牛肉卤面。宋乔生还未端起大碗,猛听背后有东西抡过来。要是宋乔生没喝酒,他能躲得开,酒后手脚发软,背后挨了正着。原来春叶见拉不住宋乔生,又差点摔倒受了委屈,情急之下端起灶上大勺,拍向了宋乔生后背。一把大勺并不能把宋乔生打怎样,要命的是锅里盛着热面,刚关火,一锅热气腾腾的面汤浇在了宋乔生后背上。
宋乔生在医院里趴了二十天,后背落下了碎鸡蛋壳状的疤痕。当外人没法说是春叶给烫的,这话不好说出口,只说酒后滋事跌热汤锅里了。人们听了这话就笑,哪有跌锅里不烫前心烫后背的?春叶心里过意不去,看得出宋乔生是个好人,跟吴友山不是一路。这事虽是宋乔生酒后引起,毕竟有春叶缠着问埋尸的事在前,于是关了面馆去医院照看宋乔生。宋乔生在床上趴着撵春叶:春叶你别来了,让人看见多不好呀。我倒是没什么,对你影响可是不好。春叶不走,刷拖鞋洗背心,打水打饭,像个小媳妇般伺候着。宋乔生说:春叶你别心里过意不去,这事赖我,你让我自作自受去。春叶说:你别捡着便宜卖着乖,我都不怕谁说啥,你怕啥,怕吴友山?宋乔生说:我怕他?俩肩膀扛一个葫芦瓢,能啃人还是能嚼人?谁怕谁呀!这话一出口,春叶扑哧笑了,说,这句话说的还像个男人。
宋乔生嘎巴嘎巴咬牙,有话说不出的样子。春叶说:有话你就说,别牲口似的嚼口。宋乔生老想问春叶一个事,又不知怎么开口。见宋乔生嘴里含了热茄子,想说又难以启齿,春叶猜到了八九分,就说:你想问那大碗面的事吧?宋乔生点点头。春叶停下手里的活,坐在宋乔生病床前,给他掖掖被角说:他是去年端午节前那场塌方砸死的。说来不怕你笑话,从前的一场医疗事故,他的睾丸被摘除了,再不能生育。我们跟医院打了四五年官司,使了所有的钱,最后官司还是败了。我说算了,他却咽不下这口气还要上诉,打官司需要钱,吃饭穿衣也要钱,为挣钱快些,他经人介绍出关来了老君岭,不想刚来三天就死在了井下。这是他的命,生来注定该死在老君岭。他在家时最爱吃我做的面,尤其爱吃酸辣牛肉卤面。每天吃饭我都做两碗面,他一碗我一碗,摆在桌上,我想让他的魂儿闻着面香,回到面馆来跟我说说话。春叶说不下去,把脸仰起来看着天花板,泪珠转呀转呀,一低头,还是滚下了。春叶伏在床边无声地哭。宋乔生动了情,眼里热热地:他能娶你这么个有情有义的女人,死了又何求?春叶哭了半晌,擦了泪,起身把洗好的毛巾搭在晾衣架上:算命的说我命硬,克夫呢,想想还真是。宋乔生说:那都是骗人的,别听算命先生胡说八道。
出院那天,春叶问宋乔生:你去哪儿?宋乔生说:还能去哪儿,回工棚我那小单间。春叶说:你跟我回面馆吧,顺便从城里买张单人床,我睡东屋,你睡西屋,你去还能给我壮壮胆。宋乔生笑笑:你不怕我睡不着觉,半夜敲东屋门?春叶说:你老宋不是那样的人。宋乔生说:看得清瓜皮看不清瓜瓤,没准我真是那么个主儿。春叶看着宋乔生的脸,有些动情地说:你宋乔生要真是那样的人,这辈子我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