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乔生没去面馆住,回了工棚他自己的小单间。安监部门查得越来越紧,出了事矿主大都将死者转移到外县处理。化妆、穿衣、打防腐剂也都由外县的人来做,宋乔生的生意越来越淡。他倒不怎么在乎生意,挣够一碗面能填饱肚子就行。宋乔生每天都来面馆吃面,春叶不要他的钱,宋乔生说你不要钱我就把面给你吐出来。春叶见宋乔生铁了心给钱就收了,不过总要给宋乔生多盛些小菜,一碗面也是一碗半的面量。春叶看宋乔生无所事事,给宋乔生说:你别去干那生意了,和我开面馆吧。看看面馆里没有外人,宋乔生半真半假地说:我算你啥人?再说,在矿山一天就卖那几碗面,能够两个人活?她捶了宋乔生一下:瞅你个死样子,算我男人行吧?挣多多吃,挣少少吃,咱要塌下心来弄面馆,我想了,咱加上电话订餐送餐服务,估计生意也淡不了。第二天宋乔生当真就来面馆帮忙了,和面揉面倒潲水桶,俨然成了春叶面馆大当家的。春叶呢,切面,煮面,配面汤,再把一碗碗面端给面客。往山上送餐的活也是宋乔生的,路也熟,嘉陵摩托又发挥了余热,宋乔生成了城市里的快餐男。不过到了面馆关门闭户,宋乔生还回工棚住。
这天节气是小雪,面馆冷清,宋乔生吃菜灌酒,喝得七八分醉,外面星斗初上。宋乔生说:我带你进山。春叶换了御寒衣裳,锁了面馆门,跟着宋乔生走进了矿山深处。七拐八绕,走了有两个小时。在一处崖壁下,拱起一个不太起眼的土包。宋乔生说:想哭就哭几声,不能弄火,火光扎眼。宋乔生躲到崖壁下一块避风石后面,靠着石头闭眼养神。女人的哭泣伴着夜风送过来,把宋乔生的心哭得乱糟糟的。哭得久了,宋乔生绕到春叶背后拉起春叶:我不敢把坟包堆太显眼,山上到处都有吴友山的眼睛,这崖壁上长着手掌状的矮松,是个记号。回到面馆后半夜了,他们不敢点灯,摸黑对坐。宋乔生对春叶说:经我手埋的坟包有三十五座,死者的名字,还有尸体的特征,死者家属等信息都记录在纸上。春叶问:记这些做啥?宋乔生说:我也不知道要做啥,谁都有个家,这些游魂不能老在外逛荡。春叶说:老宋,我没看错人,你是个好人。黑暗中春叶看不清宋乔生的苦笑:在这个地下藏着黑金子的山岭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的小命儿,甚至一条狗都比人的命值钱。春叶没说什么。宋乔生说:你先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要把这事守死了,漏了口风别说我活不成,你也活不了。春叶说:老宋,我不会把你拐带进来。宋乔生说:现在不是你拐带不拐带的事,我不能让山里那三十五个兄弟,半夜老来抓挠我让我睡不安生。春叶说:老宋你想怎么办?宋乔生说:怎么办?我也没想好怎么办,是疖子总要出头儿,不过眼下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这事得慢慢地从长计议,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弄不好,事办不成不说,小命儿还得搭里边去。春叶说:我能帮你什么?宋乔生说,你不要瞎掺和,你好好卖你的面。
有了送餐服务,面馆生意比从前好。春叶跟宋乔生两人整天歇不下手来,但一闲下来,春叶就动了心思。打那天晚上去了后山心就长了草,老想再去看看丈夫的坟。她知道宋乔生不会同意,看坟容易把事情暴露了。纠结了很长时间,还是大着胆子,决定自己偷摸去后山。她跟宋乔生说去城里买点化妆品,晚上住在城里不回来了,要他晚上睡在面馆。宋乔生说:我用摩托把你送上大路,你再赶车进城。春叶说:走几步就出山了,你还要看面馆。她背上包,包里装着麻钱,出了面馆,顺路往外走,走着走着,转向岔到山谷里。挨到夜色四合,吃了几口干粮,拔脚往后山走。上次去在夜晚,又是七拐八绕。刚往后山去,春叶胆子还挺大,后来夜越深,山风越响,心就越发毛。时令已是深冬,寒气刀刃子般凛冽地割着脸皮。前后都是山,不但找不到去路,连回路也迷失了。后悔没喊上宋乔生,仗着胆子撞来撞去,内衣褂湿淋淋的。猛听山石响,以为遇到了野物,差点喊出来。这时一个声音传来:别怕,我是宋乔生。
宋乔生走到近前来,春叶扑过去抱住他,惊魂未定:老宋,我们回。宋乔生没说话,背起春叶肩上的包,抬脚往前走,春叶只得在后面跟。等脚步停下来,抬头看还是那面崖壁,崖壁上长棵矮松,影影绰绰,一树黑影,手掌状,崖下土包包灰秃秃,枯草在风里嘶哑地摩擦。宋乔生照例躲到崖壁下避风石处,躺在冰冷的山坡上,望着天想事。躺了半天,听到的只有山风,却没有女人哭。坐起来,见春叶在黑暗中给坟拔草锄荒。宋乔生过来拉住春叶:拔干净了草,土包就成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谁看都是个坟,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离人家有上百里,谁来这里埋坟?傻子都能猜出这土包是咋回事。春叶说:就这样荒着?宋乔生说:不荒着还能咋?还想立个碑?春叶不说话,宋乔生说:回吧。宋乔生背包在前,春叶在后。
宋乔生没把春叶领回面馆,去了春叶男人出事的山头,找处背风地,三片石搭个小石头窝窝儿,把麻钱塞到石窝里。春叶问:这里不怕火光。宋乔生说:烧吧,在这山头儿烧,反倒能迷惑人,何旺子他们会认为我啥都没跟你说,你还蒙在鼓里。那团火在石头窝窝儿里烧着,春叶像个犯错的孩子,立在宋乔生面前。宋乔生说:这干吗呀。春叶说:我不该瞒着你去。宋乔生用手捧着脸说:放在谁头上都是个想。春叶说:可我连累了你。宋乔生说:还说啥连累不连累的话,我是真羡慕坟里那个人,都是男人,他可比我强多了,他这辈子遇见了可心的女人,真是有福了。
刚过完大年,宋乔生说要出一趟门,没有一两个月回不来。宋乔生没说去干啥,春叶也就没问,但她能猜得到宋乔生出门与山里那三十五座坟有关。宋乔生出了老君岭,走了很多个城市,把纸片上记下的死者家庭详址弄清了。等宋乔生回到老君岭,再过半月节气就到清明了。宋乔生胡子拉碴走进面馆,吓了春叶一跳。春叶赶忙去后厨给宋乔生煮面,炒菜,烫酒。宋乔生坐在面馆窗前,看着厨间忙活的女人,五味杂陈。吃饱喝足了,春叶给宋乔生打来清水,宋乔生洗了脸,刮了胡子,再照镜子年轻了许多。
北方的节气比南方来得晚,老话却说,冻人不冻水了。清明节前三天的晚上,宋乔生突然跟春叶说:你把他的尸骨挖出来,带走吧。春叶没说什么,这是她内心的盼望呢,只是掖在肚子里没敢说出来。宋乔生说:明天晚上你就走,我都安排好了,赶在清明前到家,正好能给他立个坟。春叶哭了:老宋你等着我,立完坟就回矿山来。宋乔生说:走了就别回来了,这不是活人的地方。春叶泣不成声:老宋,你别想跑,这辈子我跟定你了。宋乔生把春叶抱紧了,真舍不得这个女人走,可他又最清楚,春叶不属于老君岭。宋乔生说:吴友山出院了,过阵子就要回矿山来,他要回来了,谁也休想把尸骨运出老君岭。春叶说:要是他知道你背后立坟,他不会放过你,你还是跟我走吧,到河北或者回甘肃天水,咱还开面馆。宋乔生说:这山里还有三十几座坟,除了我没人找得到它们。春叶说:你不是画了图还有文字标注么?宋乔生说:不到鱼死网破,这张纸不能露出来,吴友山不算什么,他背后的势力才大得要命。我要在老君岭待下去,静待时机。春叶说:你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吴友山心黑手狠,何旺子更是条吃肉喝血的豺狼。宋乔生说:管不了那么多了,你能把尸骨运出去,就没有什么绊着我了。
第二天晚上宋乔生去了后山,挖出春叶男人的尸骨,装在长条木匣里背出老君岭,一辆面包车等候在山外。宋乔生把春叶跟木匣安顿在面包车上,挥手让司机快些离开老君岭。春叶哭作一团,临行前跟宋乔生说:老宋我说话算话,安顿完我就回老君岭来找你。面包车在山路上渐行渐远,宋乔生蹲在地上捂着脸哭得像个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