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千万不敢说出去,说出去就把天戮了个窟窿。”
又说:“唉,白使唤了人家两块大洋。可顶了大事,你大娘就是那两块大洋娶回来的。”
哥哥姐姐们都得学着编,她却不要我学。她悄悄跟我说:“这活费手,打磨上老茧就除不了根,你以后不靠这过日子,你有你的命。”谁也看不清前面的路,再能谋算的人也一样,现在她知道我需要这门手艺支撑这个家了。
一车芨芨打了四个背斗,两个抓粪,编了五个筐,扎了两把扫帚,织了两张席子,还有缸盖、锅盖,这些都是我家正需要的东西。尽管我表现得没兴趣,可那些窍道一个不露地记在心里了。
以后的日子里,傻蛋子上了高中,景琦、景玮也都入了学,开销大起来,家里的劳力就剩下我和大傻,而大傻再努力也只能挣半个工,日子对编芨芨这门手艺越来越依赖了。尤其是傻蛋子功夫没白下,考上了大学,这门手艺可真是帮了大忙。芨芨编成东西,到集上一卖,钱就到手了。
在编芨芨这活上,大傻还是不灵光,只能做些拔芨芨、整芨芨的活;也熬不住,一到晚上就瞌睡得东倒西歪。想想可怜,下地干活不会躲尖溜滑,更不会偷巧,别人出五分的力他就得出十分的力。让他到炕上去睡。他一上炕就呼儿呼儿的睡了。我也瞌睡啊,可一想到处是窟窿的日子,编一个背篓、土筐,集上就能卖钱换粮了,几个书生的开销就有了着落,立刻就精神了。其实瞌睡就是一阵儿的事,抗过那一阵儿就能再编上一阵。
那年我买了一窝猪娃子,供销社正好有卖收音机的,就给她买了一个,让她听样板戏、秦腔、歌曲解闷。沉沉长夜,有个声儿总能解解孤寂。可我每次去家里,她都没听着。大哥说刚开始只要一来人,就把半导体拿出来放,满面红光地说是喜给我卖的。这话都说了一百遍了,后来人们只要一闲就拥到她窑里来。两截电池听完她就不听了,电池买回来她也不听了。我问她为啥不听,她说这东西好是好,可耽误人干不少活哩。我说你边干边听。她说一听着唱都来了,半夜半夜坐着不走,我还担心把这手艺偷去了,东西多了就不值钱。我说你声音放小一点,自己听到就行了。她说这东西是个泼烦,费电池不说,一个要多少个背篼钱,不开呢想听,开了呢怕听坏了心疼。“让他们知道我享了这福就行了。”她说。
随着我们兄弟姐妹一个个成家,日子都过得去,用不着那么辛苦地编芨芨贴补家用,都阻止过她编芨芨,可她照旧编着。有一回我把所有的芨芨从窑里清理出来,说:“不编能死啊。”我擦着火柴要把芨芨烧了,她说:“就是个苦命么,闲不住噻。”我说:“闲不住就好好睡觉,一觉一觉的睡,把耽误了的瞌睡补回来。”
她长叹一口气说:“你爷爷不在了,你些老子都小,没吃没穿的,愁得啊恨不能像千手观音生出满身的手来,偏偏瞌睡多得不行,不能睡啊,睡了日子咋过么,用凉水激激脸,再接着编。那时候就想着他们大了,日子能借上力了,美美地睡上一月两月一年两年,把误了的瞌睡补回来,可他们大了,不要说睡,连口长气还没出,你家的难又来了。就想着把你们一个一个抓大了,日子不靠这能过了,一定把误了的瞌睡补回来,你说又没瞌睡了,躺在炕上眼睛明钻钻的,人啊错过的东西就没了。干活干活,干着活着,日子就是一个过程,不编干啥呢,日子长拖拖的啊。”
我的手抖了。是啊,真不让她编,长拖拖的日子她咋打发呢?云白水亮的芨芨对她就是一种慰藉。
后来她不再编了,因为腰不允许她一直坐着。但每天她还会编上一阵,两三天能编个筐,一周能编个背篓。有一回说到了死,她说喜,你记着,奶奶死了,给棺材底铺一层芨芨,芨芨对我们这一家人有恩哩。
8
大哥娶儿媳妇,我不能不回去。嫁到韦家六年了,我只回过两次娘家,而且都没安好心。第一次带着一帮傻子回去,我是为了揭她的老脸撒气去的。第二次回去是看笑话去了。我出嫁的第三年,四嫂闹腾过一次分家,跟她干上了,她给气得睡炕了。她是那么坚硬,那么有能耐,没有她过不去的沟沟坎坎,咋会气得睡炕呢?我想肯定是装下了,这是老辈和小辈斗气时惯用的伎俩,小人犯上么,通过这一着让你处在被大家谴责的地位。我心里说可是遇上对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