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傻头周年过了,你去北京吧。”
“烦我了,嫌我了?”
“喜,好好再嫁一回吧。”
她把话喂到我口里了,你也知道我这一回嫁得不好?我为什么嫁得不好?可话在舌头上打转转,我就是问不出口,我才发现到了现在,向她开口仍是那么难。
再冷的石头,坐上三年也会暖,这块石头我坐热多少年了。漫长的日子用一个个细节消融了我对她的怨恨,心里早就宽宥了她,饶恕了她,尤其是景琦有了毛毛,我去城里带过一年娃。景琦媳妇瘦得像个蒿柴杆子还说胖,怀上就不好好吃,要保持身材,怕把身材吃走样了。娃生下来不愿意奶,刚出月就把奶给断了。娃不吃,哭得揪心,我就把空奶头擩进那小嘴里,那小嘴一吮一咂,就像一只手有劲地抓捏,吮咂空瘪的奶头传给我的不是喂奶的舒爽愉悦,而是钻心的疼痛,咂不出奶水会用牙床咬住使劲拽,疼得人能背过气去。我就想起我和这小家伙一样大时咂她的空奶头……我对她已没任何怨恨,可阻止不了我需要那个原由。尽管这原由对我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不管是啥原由我都会原谅她,只要她说出来,就算我赢了,我就是想赢她一回。两个硬的人,对执起来就是个熬,我在熬一个原由。这么奇怪的一件事,咋能没有一个原由呢?我觉得她会给我这个原由。
“喜,好好再嫁一回吧。”她又说。
我揪了她一下耳朵说:“我也眼看五十了,当十七十八哩,还有几年活头?”
“要活到奶奶这个岁数,你才活了一半,日子长着哩。”
“要活你这么大岁数,那不是一般的造化哩。”
“你一定能活过我,你行下善着哩。”
这话又喂到我口里了,我咋行下的善?
可我依然无法问出口。
其实不是问不出口,我在等她说出来。
我明白只要她不想说,问也问不出来,在她的心里死了好多东西。
我说:“孙子都有了,两个儿子都在人前头活人哩,我嫁人让儿子脸面往哪里放?也不怕别人说你没管教好。”
她说:“我跟他们都提说过这事,他们都赞成哩,去北京能嫁个好人哩。”
我说:“我嫁了你咋办?我可是你男人哩,把你撂了?”
她咯咯咯地笑着。
我会写字的时候,她说我的名字是哪几个字,叫了一辈子还不认得。我写了“章夏花”。她看了半天说这就是我,原来是么个样子。她趴在那里吭哧吭哧写了几笔就不写了,说这么费劲,这写字也是个力气活儿。她让我写我的名儿,我写了方水香。她说你是这么个样子啊,还是你好。我说好在哪里?她说笔划少,秀气,苗条,意思也好,水就是有香味儿。我又写了我的小名儿:双喜,说这也是我,小名儿。我问她为啥你给我起了个双喜?大姐叫腊梅,二姐叫冬梅,该在梅字上取名。她说没文化么,哪有那么多的词儿。我说喜梅、巧梅、闰梅、红梅、月梅,前山后洼庄里庄外叫梅的名字少了?要啥文化。她说你爹你妈叫你碎女子,我想这日子苦焦得,给你叫了双喜,就想着能把日子叫得改换改换。
我问她小名叫啥,她说就叫夏花。她说她姊妹四个,春花,夏花,秋花,冬花,她的名字最不好,夏天的花还不给晒死了。我说秋花还让霜煞了,冬花还没开就冻蔫了。我说我爷老“夏花”“花花”地叫你吧。她抿嘴一笑说哪能呢,见过庄子上哪个男人叫女人叫名字?哎、嘿、喂的就像叫猪唤狗,有了娃就是娃他妈。顿了一下又说有时候叫一下。我说是晚上叫吧。她拧了我一把。我问爷名叫什么?她没回答,把话岔开了。
有一天我和她坐在街门洞里剥芨芨,街巷里过来个女人,端详了半天说是双喜家的吧?她眯着眼睛半晌说你是改子?啥风把你刮来了。她们拉着手进了门。宰了只鸡,招待了改子,改子临走还送了二尺鞋面,一个背篓。送出大门,了着改子走远了,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日子过得恓惶着呢。我说我爷叫双喜?她迟疑了一下,说改子和我一起耍大,我们很要好,我换亲那年改子也要换亲,改子出主意说来个货郎你跟着跑了,我再等一个货郎也跟着跑了,货郎都是一坨坨的,咱们就又到一起了,那时间啊日子苦焦得都守不住,女子动不动就跟货郎子跑了。改子说货郎担子里啥没有,家里光阴肯定好着哩。我心想谁知道,光阴好还走货郎?风吹日晒挨冻受饿的,再说货郎也不定就是一坨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