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黑夜的牢门打开了,只听得有人高声叫:“柳长寿!”柳老板大名叫柳长寿。“直风”马上站起来答:“到!”那人叫:“出来!”“直风”走到门边,就被拥上来的人押出去了。一会儿,只听得黑夜里一声枪响,碎了柳老板的心。那帮人一会儿回来了,对柳老板说:“何诚确,还愣着干什么?出去!”就打开刑具,把柳老板放了。柳老板趁机潜入夜色。
徐含之用手电筒照脸验尸时,才发现杀错了人。徐含之发现死的不是柳长寿,而是何诚确。徐含之长叹一声,拿出两块银元,叫手下的人买副棺材安葬“直风”。哪晓得手下的人贪财,根本没用那两块银元,趁夜将“直风”的尸体用芦苇席子一卷,抬到山沟里,随便找个坑,丢了进去。后来要立碑时,连尸骨都找不到。枪声大作,徐含之连夜带着一帮人逃了。
天亮时,解放军就攻进了县城,浠水县全境解放了。县城的人们一齐拥上街头,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陕北的秧歌唱到长江边,“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们好喜欢。人民军队爱人们,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我们家族的“直风”就在那时候那样死了。垸中的人只知道他怎样活过,不知道他怎么死的,他就像季风一样,随着季节消失了。从此之后,垸中很少有人提到他,他几乎被这个活人的世界遗忘了。
直到他死后30年,才被人提起,评为烈士。垸中的何姓子孙们这才为他骄傲,烈士不是简单的人物,并不是任何人可以当的。何姓子孙都是聪明人,晓得如何珍惜和合理利用这个荣誉。
下篇死后
一、天衣无缝
“直风”是1978年秋天被人提起,经组织调查落实,然后平反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30年前“直风”拿命换出来的柳老板。
柳老板自那次逃脱出狱后,尽管全国马上解放了,但他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关键问题是他在国民党的狱中关了六年,当时像他这样的地下党领导人,都被国民党秘密处决了,而他竟然活着出来了,这就是天方夜谭。因为“直风”替他死了,没有人能够证明当时的情况,所以不管他怎么向组织交代,没人相信他说的话。尽管他带着代表组织的人,找到了当年埋金银的地方,把那些金条和银元挖出来,交给了组织,但那只能证明他当时的身份和应该履行的职责,不能证明他在狱中是否叛变。如果没有叛变,为什么别人都死了,他却活着?如果叛变了,挖出的金银只能说明他没有把金条和银元交给敌人。革命成功了,金银只剩下经济价值,没有政治意义了。代表组织的人心里窃笑,谁能证明这些金银,不是留着出狱后自己用的呢?于是他的生命就在煎熬和屈辱中度过。
因为同样没有人证明他在狱中叛变过,组织上也没有为难他,只是把他的问题挂起来,让他当了一个基层供销合作社的主任。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与他同时参加革命的人,不可同日而语。“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的历史问题被造反派重新翻了出来,为他成立了一个专案组,翻来倒去审他。审的还是那些疑问,任他怎么交代,怎样解释,还是越描越黑。他被打成了“叛徒”,反复批斗,搞得生不如死。但他却顽强地活着,因为他知道若是死了,“直风”就白死了。他白活着,“直风”不能白死。他是熬过“江湖”的,相信“黄河会有澄清日,铁杵也能磨成针”。
1978年,柳老板得胃癌吃不进喝不进,躺在床上等死的时候,上级终于有了批示,给当年中南六省的新四军游击队平反昭雪。牺牲了的人评烈士,活着的人平反落实政策。组织上派人来到病床前,落实他的政策。问他:“您对组织上有什么要求?关于级别和待遇,只要您提出来,组织上会根据有关政策相应解决。”柳老板摇摇头,说:“我什么都不需要。因为我30年前就死了。”来人说:“柳老,您还活着呢!”这时候称呼就变了,是柳老。柳老板说:“活着的不是我,是何诚确。”来人问:“何诚确是什么人?”柳老板说:“他小名叫‘直风’,家住竹瓦镇燕山村。他是替我死的,你们一定要去给他平反。我白活了,他不能白死。”说完,柳老板就咽了气,一双眼睛没闭,含着两泡热泪。组织上还是按工龄,落实了他正县级(离休)老干部的待遇,按正县级给他开了追悼会,遗体上盖了党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