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有赢也有输。赢多输少。
每天上班、打球,大保的日子过得很充实。他成了厂里的名人,全厂三百多个工人,没有哪个不认识他的。走在厂区里,随时有人跟他打招呼。饭堂里的大嫂给他打菜时,再不会手抖,一铜勺肉菜直接就扣到了他的饭盆里。车间里的师傅们歇息时,都会喊他一声,雷公菩萨笑眯眯地喊他过去,人没到,纸烟已经呲过来了。家属区里几岁大的细毛毛见到他,好远就“大保大保”地叫,声音像玻璃一样脆亮。
大保心里的伤口结了痂,愈合了。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曾经有过的灾难。他觉得生活还是很美好的,还会越来越美好。他的体力也都恢复了,比过去更硬扎,两扇肩膀像生铁铸件一样地宽厚。他每天看到的太阳都是新鲜的。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新的打击又在前头等着他。
转眼到了第二年五月。每年的五月都是十分激动人心的。厂区和车间到处悬挂起了大红横幅:“大战红五月,生产攀高峰!”“革命加拼命,苦干加巧干,奋勇夺高产!”“为革命宁流千滴汗,红五月花开百样红!”全厂上下努力,干部们都下到车间里,同工人一起甩大锤,送茶水。上班提早,下班的时间延长,星期天不休息,留厂加班。饭菜全都送到了车间里,保温桶里的绿豆汤尽量喝,工人们上厕所都是带小跑。厂门口的生产进度表上,每个车间的箭头嗞嗞地直往上冲。
大保每天都很累。因为人手不够,雷公菩萨把他派到了师傅的岗位上,这让他有点受宠若惊,心里憋起了一股劲。他做的是师傅的事,却不敢有一点师傅的派头,不敢支使别人,杂工的活照样地做。他格外地经心,格外地殷勤,把自己累得身心困顿。每天晚上九点、十点回到宿舍,洗个澡就睡了。有时连洗个澡的力气都没有,工作服都不脱就倒在了床上。他睡得好沉,好踏实,一觉睡到大天光。他到底年轻,一觉睡醒,体力就又恢复了。他一天到晚都像打足了气的篮球,生气勃勃。
他有好久没有摸篮球了。
将近月底,工会接到通知,全县的篮球联赛将在一个月后开打。工会当天就报了名,一起把领队、裁判、队员的名单也都报了上去。他们是第一个报名的。
球队又开始练球了。早上一个小时,下午两个小时。晚上还要练一阵。大保同队友们说,这回一定要拿冠军。他已经憋足了劲。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工会报上去的名单给退了回来,大保的政审没有通过。曾主席没有想到,大保没有想到,连李厂长也没有想到。事情很突然,也太意外,大家的心一下乱了。这支球队,怎么能没有大保呢?大保很不解,打篮球怎么也要扯上政治身份?何况,当时抓大保就是抓错了,都已经无罪释放,怎么还会来这样一下子?
曾主席去了一转组委会。办公室的人回复他,这是上面领导定的,他们无权决定。没有办法,李厂长只好亲自出面,去找黄知福。黄知福是联赛组委会主任。他的另一种身份是县革委会政治办公室主任,同时还兼着知青办主任。下乡知青已大多招工回城,知青办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成了个留守性质的部门,他就调到政治办去了。黄知福很忙,李厂长找了两处办公室才截住他。黄知福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边批阅文件,一边问:“有什么事?你说。”他吐字很慢,说话时头都没抬。李厂长忍了又忍,才没有转身走掉。平常县革委会主任同他说话也不是这个样子的。他黑起了脸,说:“黄主任,我是来找你商量一下王大保参赛资格的问题……”黄知福抬起头,飞快地看他一眼,打断说:“这个问题没得商量。”又说,“李厂长能这样重视体育,我很高兴,但是你的重视摆错了位置,搞错了方向。我们的社会主义体育阵地,怎么能够让一个反革命分子在上面发挥表演呢!”李厂长说:“招他进厂的时候,我们就去调查过了,他是遭了冤枉的,没有证据证明他搞过反革命活动。”黄知福说:“但是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不是反革命呀!个个都晓得,他是坐过牢的,这是事实。如果让他上了场,任何人提出这个问题,我们就下不了台。——你不要说话,我晓得你会说你来负这个责。这个责任太重大了,你负得了,我负不了!”李厂长拿眼睛眯出一个笑脸,说:“我们再商量商量。”黄知福脸一跌,说:“不行!”
曾主席要大保自己去找一找黄知福。他是黄知福带出来的,也算有师生之谊,他去当面说一说,求个情,也许黄知福心一软,就格外开恩了。大保低头想想,又冒起脑壳想想,五根手指把膝盖头都抓出血了,最后说:“不去!”
大保不能上场,厂里球队还是得去打这个联赛。他们苦练了一年,不能因噎废食,功亏一篑。大家的激愤写在脸上,也夹藏在举手投足之间。大保也还去参加练球,可是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神气。开赛在即。曾主席要他每场比赛还是一起去,不能上场,可以在场外作指导。有了他,队员们心里就有主心骨。他摇摇头,说:
“不去!”
大保有一个月没有回县城。他十几岁的时候,黄知福就是他的教练,他知道黄知福很会来事,这时候通县城里都会是篮球联赛的气氛,他不想再受刺激。球赛一开始,球队的人就抽调出来集中住到了县城的旅社。厂区里没有了篮球声,一下少了种生气,显得非常荒寂。大保也像给抽走了魂魄,心里一派荒空。他每天照样上班、下班,照样瞄火孔、搬铸件,眼神却是虚飘的,常常力不从心。他不停地拼命一样地做事,想借此分散自己的心思,以至要让工友们把他扯到木模上坐下,点燃烟呲到口里,强迫他歇息。一到下班,他赶紧就回了宿舍,路上有人喊他,绝不搭腔,他怕给人问起怎么没有去参加比赛。仰躺在宿舍的床上,他牵挂着灯光球场上队友们的厮拼,在心里暗暗为他们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