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路(2)

 
活路(2)
2015-10-19 22:47:22 /故事大全

孝德公叹一声,说:“崽吃哩。”

朱医师也叹一声,说:“清楚了。”就在柜台上一顺摆开九张黄草纸,拈过戥子,拉开药柜的抽斗开始拣药。

大保呆呆地望着他,身上却像长满了耳朵,捕捉着里屋的动静。他知道这是一间长条形的铺房,前店后家,一共三进,朱慧琴的母亲很多时候都在里屋待着,中间的房门敞开着,店堂里的人说话,里屋听得清清楚楚。他希望朱慧琴的母亲也能出来打个照面,可是他又隐隐地有点怕见到朱母。

朱医师每称好一样药,就端住盘子分作九等分抖在黄草纸上。银柴胡。胡连。必甲。秦艽——噢,这个字读“交”。交代的交。

里屋一直没有响动。

朱医师把药都称好,捆好了包。细麻绳十字交叉捆紧,再又把小包摞在一起捆好,把处方单子折起塞在上头,轻轻推过来。他一双眼睛眯细了浊浊地望着大保。朱医师说:“几好的后生哩!”

大保分明听到了他心里头轻轻的叹息声。

大保的心重得直往下沉。

他拎过中药包,道了声谢,转身出门。

出门时,他忽然扭头望了一眼里屋,他把眼睛鼓得很大。眼睛里浸满了失望和怅惘。

大保是跌出中药店的。他转头出门时,一只脚绊在门槛上,一下跌出好远,等他赶紧捯脚站稳,已经站在了正街中间。

正街上阳光炽白,行人寥寥,两边的店铺都敞着门,挤密压密,像绝了北门癫子嘴巴里的两排龅牙齿,大保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将中药包像抱篮球一下挎在胯下,冒高脑壳,走回了家。

大保开始吃中药了。

大保这世人都没有吃过那么多中药。

每天,柏良婆搞完早饭,就把药罐子坐在煤火上,把煤火掩得很微弱,熬上了。中午滗出来吃一轮,下午再接着熬。晚边子把药汤给大保吃过了,柏良婆就揣着药罐子,悄悄走到墟陂那头,将药渣倒在出城的十字路口上。

大保每天的生活过得很懒散。每天醒得都很晏,醒来了,还要赖在床上愣怔一阵。他这时眼睛是睁着的,望着蚊帐顶,脑壳里像漏了气的篮球,干瘪,空荒。他好像在沉思,其实什么也没有想。他的目光是迷离虚幻的。然后,缓缓起床,拖着布鞋到天井边刷牙洗脸,吃早饭。早饭是四个肉包子一碗豆浆,柏良婆一早就到正街上买回来,放在蒸锅里热着的。早饭后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常常不知道该怎么打发。看书么?他早已没有了几年前的那种热情和兴头。再回到床上躺下?睡不着,脑子里难免胡思乱想,只会让人更发烦躁。他有时听听收音机。收音机就摆在饭桌一边的矮柜上,随手一旋就打开了。听一段样板戏,听一曲歌,到了开讲时事时,即刻就会关了。他每天都会到后门的矮檐下站一阵。父亲孝德公和母亲柏良婆一早就在那里忙碌了。照例是父亲掌窑,母亲打下手。添柴,和泥,浇模,脱模,搬运铸件,忙得手脚不停,背上的汗水渍湿一大块。大保在门口一露面,母亲的声音就喊起来了:“崽啊,回屋里去歇倒。”随即两个人的目光就都转过来了,都看他一眼。母亲的眼光是爱抚的,父亲的眼光是柔和的。这眼光让他心里踏实,也感到很愧疚。

大保每天都巴望夜晚来临,因为那时候家里灶台上总是坐了很多人,很热闹,孝德公为人豪爽、仗义,柏良婆热情、好客,街坊邻居都愿意同他们亲近,有事无事,都会过他们家来坐一坐。这些街坊白天都各忙各的,做买卖的,做手艺的,下劳力的,大多是引车卖浆者流,都不在单位上班,他们忙碌一天,吃过夜饭,难得地空闲下来,顺脚就过到大保家里来了。一进门,从碗柜里揭一只碗,筛满茶,往灶头的长板凳上一坐,深一口浅一口地喝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念空话。

他们真的念的都是空话。说说天气,说说见闻,时常也念一念各家的子女。县城不大,但焦点人物不少,新鲜事情天天有。比如北门口的哑婆,拱花滩头的石生癫牯,西门口的伍先生,住洋房子的李医生,仁和墟陂上的四宰癞子,补扒锅鼎锅的四发老倌,东门头桥头面馆的胡胖子,街上打流的能者八个眼,挑炭的潲桶仔,老地主三姨太灶头婆……这些都是时常给人挂在嘴边提说的人物,熟悉得很。这些人个个鬼灵精怪身怀绝技,无法寂寞,久不久就搞出一点动静来,让人又恼又气又好笑,成为谈资。(只有两位医师例外,未曾出口,先存敬意,心里头十分服含)这些人白天做下的事情,晚上就在大保家里的灶头上互相传播。大保刚从看守所回来,耻于见人,吃完夜饭就缩回睡屋,只把门留出一线缝,好让外面的说笑声挤进来。他在暗夜里依门坐着,半眯了眼,耳朵却尽在灶头上空盘旋。自从从看守所出来,他就对社会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充满了兴趣。(他以前完全不是这样。)他们念到的人,都熟悉,但感觉上却好生疏了。有一天,人们又说起了北门口的哑婆,大保认识哑婆,她就住在染织厂下来的小溪边头,一间矮小逼仄的黑屋子里。每天上学,都要走她家门口经过。哑婆没有男人,可是膝下拥有三子,且个个红头花色,体格玲珑。是谁会找那又哑又邋遢还不年轻的女人暗自偷欢播下种?城里有很多猜测,还有人无聊地将日渐长大的小子眉眼跟一些有可能操此行径的老男人作比对,都无所获。这宗无头案拖了很久,虽无定论,却一直在发酵。忽然这天中午,哑婆在镇政府门口揪住了一个干部的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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