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到外婆家,其实那时我的外婆已经不在了。我到外婆家走亲戚,其实是到舅舅家走亲戚。我一辈子都没有见到过外婆,但我见过她的画像,一个慈祥清瘦的农村老太婆。我有三个亲舅舅:大舅、二舅和小舅;还有若干个堂舅。堂舅与我是什么关系?我不知道,大概是母亲的堂兄弟。我究竟有几个堂舅,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母亲让我怎么叫我就怎么叫。后来我总结出,碰到男性叫舅舅,碰到女性叫舅妈或者姨妈总不会错。至于外公,他死得更早,不仅我没见到过他,连年长我十多岁的大哥也没见到过,母亲极少向我们提及这个人。后来我才从母亲隐隐约约的话中知道,我的外公是一个湖匪,在隔壁的洪湖水域中干了大半辈子打家劫舍的勾当,也娶了几个老婆,却并没有积下半点家当。虽然如此,人民政府并没有因此放过他,在解放初期就请他吃了“花生米”。对此,母亲讲起来并无悲伤。至于我们就更无不满情绪了,谁会对从未谋面的亲人的横死真正悲伤呢?何况他还是一个坏人!
二
我和母亲是一九七三年的正月初五早晨从家里出发的。我们先是徒步十五里走到公社所在的子陵街上,然后在那里等了半个多小时才坐上汽车到了县城。在县城买了一张到广华寺的车票,坐了五个多钟头的车,到达广华寺的时候天就黑下来了。广华寺是江汉油田的所在地,我看到了很多高耸的铁塔,母亲说那是钻井架。我们在广华寺寻了一间名叫“红旗”的旅店。办理住宿手续的时候,店员要我们先拿出介绍信来。母亲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写有文字的纸张交给店员,然后店员给我们登记,开了一个房间,双人床的,要八毛钱。第二天醒来,我们洗了脸,就到广华寺的街上找吃的。看到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我咽了一下口水,母亲肯定听到了,因为那口水咽得十分响亮,但母亲听而不闻,只要了两碗阳春素面。素面一碗一毛钱,还要外加二两粮票。老实说,面煮得十分地道,还加了葱花,香得很,是我在家里从来没有吃过的味道。但我还是有些不高兴,我边吃面边盯着旁边冒着热气的肉包子,又很响亮地咽了一声口水。我希望母亲这次能够听到并且给我买两个肉包子,但母亲始终没有买。吃完面,母亲喊我走,我不肯走,我的眼睛盯着那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母亲说,别看了,那包子我们吃不起的,然后就拉着我走。我们到广华寺公社的汽车站等到了一辆到潜江浩口的汽车,又坐了两个多小时的汽车,就到了浩口。浩口也是一个公社,但比我们家所在的子陵公社热闹多了,因为人多、房子多,于是我就认为那是一个热闹的地方。到了浩口,我们下了车。母亲说,从这里到二舅家所在的红宋大队还有十五里的路,要走水路。母亲把我带到浩口的码头,说,我们在这里等二舅来接。不久,就看见远远的河道里摇来一只小船。小船上的人一边划船一边向我们打手势,母亲说,二舅到了。二舅见到我,对母亲说,这就是你们家老四啊?母亲说是,小名有两个,一个叫多了,一个叫四元,大名就叫个赖四元。多了是他父亲给他取的,他不乐意,自己把名字改成四元。二舅说,好!大元二元三元四元,再生一个儿子叫五元,五子登科呢。可惜我脚下是一个妹妹,不能叫元了,只能叫香。我们那地方取名字,男的叫元的多,女的叫香或英的多,除此之外,叫不出什么新名堂。插句后话,后来母亲果然又给我们生了一个弟弟,果然就叫了五元。二舅一边气喘吁吁地摇船一边和我们说话,从一个河道转入另一个河道。过桥的时候,二舅要蹲下身子,让小船自由航行。河水清清的,一寸一寸地向后退,有些寸把长的小鱼跟着小船不知疲倦地旅行,很快乐的样子。小船在行进的过程中发出欸乃欸乃的声音,既低沉又好听。河岸边是千篇一律的杨树,高矮胖瘦一样,都挺挺拔拔的。二舅说,这些都是人工河呢,是我们挖的,我们潜江是全国着名的绿化县。他一副很自豪的样子。那地面的确比我们家乡开阔多了,没有山,连像样的土坡都没有。二舅说,这里是平原,是水乡,书上叫个什么鱼米之乡。我说每天都吃大米饭和鱼吗?二舅支吾了一声,说,鱼当然是要吃的,也不是每天,每天吃鱼多腻味呀?我想我这次是来对了,没有肉吃有鱼吃也不错。我在家里吃不到肉,也吃不到鱼,成天吃红薯和加了野菜的黑乎乎的米饭,吃一顿炖鸡蛋就像是过年。我们先在二舅家玩了三天,每天吃两顿饭,早晨九点钟吃一顿,下午四点多吃一顿。饭都是介于干饭和稀粥之间的样子。吃的时候很快就饱了,但不久就饿了。特别是到了晚上,我就饿得不行。我对母亲说,怎么这里和我们家不一样啊,为什么不吃晚饭?母亲说不一样,之后再也不作解释了。她说话的神情和平时在家里老夸娘家如何富裕完全不一样。在这三天里我吃到一次鱼,是我们离开二舅家的那个早上。母亲说千万别对别人说我们吃过鱼。我说为什么?母亲说这鱼是二舅头天深夜偷偷从公社的鱼塘里捞上来的,二舅为了下河捕鱼,不小心掉到水里冻坏了。那天餐桌上没有见到二舅,原来他躺在床上发汗,头上还敷了一条白毛巾。我说为什么不到街上买鱼呢?母亲说,街上没有鱼卖。其实我知道二舅是没有钱买鱼的。从二舅家离开的那一天,二舅先是拿出一块钱,然后想了想,又从身上掏出一块钱,递给我说,这是给你的压岁钱。母亲对我说,不能要,说罢就阻止了二舅的行为。但二舅说,这是我给外甥的见面礼,让他买个作业本什么的。听了这话,母亲就不再阻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