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子就在这来来回回间见了底。
“阿绣,你这就不给面子了。”父亲又一次举杯,“我们夫妻好容易聚一次”
“啪嗒”,母亲把筷子重重搁在桌上:“既如此,夫君,你先饮一杯?”
父亲愣了,手一颤,杯里的酒微向外泼了两滴,他慌忙抹去,想放下手中的酒杯,去拿桌上靠近自己的那杯——被母亲扶住了手。
“茗君,”母亲轻轻地摇头,“你这样唐突,怎么做大事呢?”
“咳,”父亲别过头,不敢看她的脸,“你这是说什么,我怎么不懂”
“你这次回来,是为取我们母女性命的吧。”母亲问,端着他胳膊的手纹丝不动。
我又愕然。
抬头,正想发问,看到母亲的脸色,便又生生地吞下去。
“不,阿绣,你搞错了,我”父亲辩解,他的声音犹豫且慌乱。
“我虽然蜗居山村,但并不闭塞,也不蠢。”母亲不为所动,“事出反常必有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些话想必你也心知肚明,却还是如此瞻前不顾后,如何能成事?”
父亲脸沉下来:“你知道多少?”像是变了一个人,声音低沉且压抑。他甩开母亲的手。
“该问的是,你不知道多少。”母亲咬住下唇,针锋相对,“你知道面前这三个杯子各有什么特征,毒到底下在哪个杯子里?我若调换,你可看得出?你知道家中哪里最好下手?厨房和储菜房都分不清,能别硬在家中动手吗?少说也在外面找家小店,通好气啊!”母亲的语速越来越快,我从来没有想过她那两道婉约的弯月眉能这般斜挑入鬓,“知道选择时机吗?见面第一天就动手?”话一顿,母亲的眼角锐利地横过去,“当我傻子?还是瞎子?”
父亲语塞。
屋内静得吓人。
母亲咬住唇角肩背微颤,不多时,眼泪还是从眼眶里渗出来,凝成硕大的一颗,落在地上,发出“啪嗒”的轻响。
她的嘴唇哆嗦着:“我们娘俩儿跟着你,不承望能锦衣玉食,但求有个安生日子,谁知你、你竟”
“又不是儿子”父亲蹙着眉,小声嘟囔一句。
——他每次回家来,都磨着母亲再生个儿子,说是“怕你们娘儿俩在家被欺负”。好像多了一个需要牙牙学语的婴儿,我们娘儿俩就能瞬间提升战斗力似的。
心很凉,有滚烫的液体不由自主地滑过脸颊,我不知该怎么办。
母亲显然也惊呆了。半晌才哆嗦着问:“这么说,你是,已经有人了?”
“这个倒”父亲喏喏,“但如果能”
“能什么?”母亲“腾”地站起来,“美女如云?为了温柔乡要出卖自己的妻女?”
“女人懂什么?”大抵被母亲激烈的语气拂了逆鳞,父亲恼羞成怒电站起,嚷嚷起来,“我与人有诺,这是江湖男儿的血性义气!遥想当年吴起”
“吴起?”母亲冷笑,“你即便有这份韬略,也该想想他的下场——你真当徐雍有传说那般仁义无双,跟着他便能扬名江湖?”
“你!”听到“徐雍”这个名字,父亲像被鞭子抽了似的全身一震,猛地转过头来,“知道徐少?”他的目光阴鸷,像一只寻找腐肉的鹫。
母亲将我半挡在身后:“知道,便如何?”
我预感大难临头,害怕得从骨骼到汗毛无一处不哆嗦。妄图偷偷将靠在墙角的扫帚用脚尖勾过来,却总不得手。
“那便容不得你了。”父亲话音未落,袖间寒光骤现。
“娘!”我绝望地惊呼。
却是父亲倒下了。
“要用毒”母亲面色煞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断断续续地呢喃,“也要了解毒性啊一碰就中的毒,竞还下在酒里,自己还碰着”
话未说完,她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坐在地。
我想上前安慰,却发现双脚僵麻无法移动,裤裆湿冷。
二夜半惊魂
许久之后——当母亲的名字响彻天下——办驿报最出名的墨家来人问:那一夜,为什么没有先发制人痛下杀手?
要知道,江湖上,母亲以狠闻名。习武甚晚的她,硬是靠着一份不怕死,乃至急于寻死的辣劲头,在混乱武林中站稳脚跟。
“我是个母亲,我不能在孩子面前杀她的父亲。”母亲淡淡地答道。
说这话时也是黄昏。她侧身,盘坐在蒲团上,任残阳的余晖在天空中裁出剪影,连眉间都没有蹙一下。
那些经历在这样波澜不惊的叙述中沉入江湖纷乱的掌故中,只有站在她身后的我知道,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夜晚。
事实上,纵然把父亲杀死也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