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英的眼睛瞪得像庙里的金刚,也和金刚一样高高在上地立在门槛上,以凛然的架势俯视水芹。这是她历来的姿态,她用这种姿态占据着水芹对大姐的所有印象空间。水芹出奇安静地竖在下风口,抬起湿沉沉的眼皮扫了大姐一眼,那一秒钟产生了错觉——好像看到七岁的水英坐在摇篮边轻轻唱着山歌,慢悠悠的,拍子总是缓下一截,想唱到哪儿歇就在哪儿歇似的。这画面是水英告诉她的,也许只说了一次,却牢牢吸在水芹脑子里,想忘也忘不掉。水芹忽然突破年龄的规范,用三十岁女人的表情苦笑了一下!
“何苦呢屠水英,”三十岁的水芹痛楚地说,“真是何苦呢”
二麻婆光滑的脸庞在灶火映照下流光溢彩,嘴角挂上了一丝斜斜的嘲讽——这个表情总是斜斜地挂着,像颗美人痣一样成为她的标志。(原作者:王甜)七岁的水英会心疼一岁的水芹,因为是姊妹;十年后的水英却再也不会心疼妹妹了,因为水芹无可挽回地长大,女大十八变,变得俊俏,变得伶俐,变得众目所瞩——那她就再也不是妹妹,而是女人,是其他女人的竞争者。姐妹总是互为参照,她是水英的对立面了,她的俊俏像锋利的刀,无声地刺向老气横秋的水英,水英只有用克己、努力来抵抗——她们变成了敌人,太正常不过了,天底下的女人与女人,不都是敌人?
水芹忽然冲二麻婆一笑,眼里有了波光,她柔柔地把头倚靠在二麻婆肩上。水芹想,天底下的女人都是敌人,唯独她们不是。她们是一样的人。她们漂亮。她们招惹男人。她们是其他女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钉子与钉子、刺与刺之间,也会是敌人吗?当然不会。
钉子和刺们都有近身的威胁,水芹的天敌是水英,二麻婆的天敌是麻婆。
如人们所料,麻婆与二麻婆的相处过程充满乡村情调的观赏性。屠永富长年在外面打工不回来,家里就剩着两个唱对台戏的女人。最初的一段,二麻婆肯定是要受受气的,新过门么,谁不攒点舆论分。通常的情况是:二麻婆做了不尽如人意的事情(往往是喂了猪忘了关栅栏门啊、炒菜时油放多了不够节俭啊),麻婆就抖落出十二分精神,站到院坝里开始骂人。她骂的当然是二麻婆,但人家多么会用词啊,说骂的是“那个睡千人垫万床的”,说永富家要不是孤儿寡母哪会受人欺负,不受人欺负哪会轮上娶这种烂货进门,烂货进了门不低着头走道反倒还要给她吃咸得熏人的菜,存心想把她这老婆子用盐毒死,末了还要让“下头”的死鬼男人睁个眼看一看,她都过的什么日子二麻婆嫁来之前就有人提醒她得“学会打滚”,因为她未来的婆婆一哭闹起来,可是随时随处都能一坐二躺、满地打滚的。
“跟个牲口似的!”二麻婆说起她,斜斜的嘲讽又挂上来。
但二麻婆没有掌握打滚的技巧就进了麻婆家的门。就像还没背课文就要参加考试、还没学会拼刺刀就被拉到战场上一样。她不需要背课本和拼刺刀,在男人堆里混出来的女人知道什么叫四两拨千斤。
二麻婆先尽着麻婆去闹,随她怎么说,反正二麻婆的坏名声又不是才起头的。大约一年半之后,一个利利索索的清晨,二麻婆做早饭时,以一个漂亮的手势,在干饭里浇上了昨晚吃剩下的半碗菜汤。在屠永富家众多的规矩里,关于早饭的一条是绝对不能是稀的,麻婆认为早上吃了稀的,一上午干活都会没力气。把干饭变成了汤泡饭,二麻婆简直翻了天了!
果然,麻婆走到饭桌前,第一眼瞟过饭碗,第二眼便狠狠瞪向二麻婆——后者正若无其事地站在桌边夹着咸菜——麻婆二话不说,把脚下的凳子一踢,径直走到院坝里,一屁股坐到地上,拢拢双腿,替它们找了个舒服角度,又深深地咽了一口口水——全部准备工作就绪,架势已拉开。
“头上三尺有青天啊——”每次开场都是这句,霎时便把舞台无限扩大了,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是活灵灵的一个麻婆,显得既是气势上的凛然正义,又是视觉上的孤立无援。
但三尺青天之下的麻婆,这一天注定是个失败者。她刚刚起了个头,调准了音,却蓦地抬头看到儿媳妇已经跟腿到了,高高地、挑衅般地立在她眼前。没等麻婆唱出第二句,二麻婆忽然俯下身子凑到麻婆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不慌不忙的,那样子像是跟自己娘家母说着贴心的话儿——麻婆的脸色就变了。
二麻婆说完,直起身,扭着腰肢风调雨顺地走进了屋。留下麻婆在院坝里坐着,她仇恨的眼光像蛇一样尾随儿媳妇进了屋,却怎么也没办法咬她一口。麻婆哑了,枯坐良久,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第一次安安静静地撤退了。
麻婆就这样被治住了。以后有再大的事,她就算是和儿媳吵架、赌气甚至摔摔碗碟,却再也不敢到院坝里扯开嗓门邀请全村人来收听她的控诉了。
“是句什么灵验的话呢?倒也教教我来!”水芹一直追问着,二麻婆只是笑,她说这话只能说给麻婆听,传开了,就跟药品过了期似的,味儿都散了,哪还能治人呢。
四
“水芹回来了?”水英气呼呼的。
她一回来径直就朝屋里走,把旅行包掀下来重重往墙角一扔!妈赶快把两岁的兵娃放到地上,一面说“脏!脏!”一面抢着把旅行包拾起来,拍拍灰,小心放到堂屋中央的桌子上。印了英文字母的旅行包是水英上大学时给买的,家里最好的一个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