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风瘫之后在床上躺了十来年,母女关系变得很奇怪,相依为命又不断地拌嘴。相依为命是她俩除了对方没一个至亲,不断拌嘴是人际空间太小,所有的气恼烦躁只有发泄在对方的身上。老妇人在病床上躺久了,脾气怪诞并且难以服侍,动辄捉人痛脚,说出的话戳心戳肺。而老姑娘的身心失调,神经容易短路,母女俩一句话不投机就是一场嘴仗,说的都是触心境的话,一点不留情面。她有时会暗自想,老太婆还要活多久?她这一辈子被拖得算是没出头之日了。
过后又觉得自己大大地昧了良心。
在六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季,早上她买菜回来,发觉家里的猫咪显得很不安,成群结队地竖直了尾巴走来走去,不断地嘶叫和抓门。她还只以为它们是发春的前兆。端了买来的豆浆油条去老娘房里。老娘面朝里躺着,叫一遍没动静,再叫,就发觉事情不对了,脚一软,一碗豆浆全泼在床上。
那年头大殓办得草率,灾荒刚过,食材更不易采办,豆腐羹饭也免了。在镇上的尼姑庵里念了场金刚经,算是送走了老娘。派出所跑了好几趟,总算批准阿叔上来送葬,但规定不得过夜。几年不见,阿叔头发竟然全白了,瞳仁发暗,牙齿也脱落大半,弯腰曲背,说是手脚都生了风湿,完全是一个耄耋老头了。老头絮絮叨叨地诉了半天的苦,这几年在乡下是如何地不容易,鱼米之乡的人,想不到竟然有一天要以豆渣稻糠充饥。听说再北边些的地方,连树皮草根都吃光了。言谈中露出这次来一则参加大殓,二则是讨救兵来的。她东掏口袋,西翻抽屉,又凑了二十大元。老头还要旧衣服,说:再破也没关系,在乡下,一根布条也可以派用场的。于是她又去阁楼里翻箱倒柜,把家里的旧衣物全部拣了出来,打了两大包袱,给阿叔带走。
四
好长一段时间,她耽在姆妈死亡的阴影里走不出来。暗洞洞,堆满家具的厢房里鬼影幢幢。香案上迦南线香的青烟袅袅而起,虚无缥缈。一种刻骨的孤独感油然而生:她在这世界上再也没一个骨肉至亲,也没有可以依靠、可以牵肠挂肚的人。人像只断线的风筝,独自在空旷的黑夜里飘,没有方向,没有终点。也许,老死坠地就是终点?那么,离那一步还有多远?拖到七老八十?还是就在明天?
死,这个念头紧紧地攫取住她。倒不是她想死,只是姆妈的遽然离世,和乍见之下阿叔的衰老不堪使她感到人生的无常。她有一天也会老得像只拷扁橄榄?有一天她会早上起不来床,被发现时已经发臭了?
会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于是她开始在尼姑庵里走动,初一十五去上香礼佛,节气年关布施水陆道场。从嘴巴里省下来的小菜铜钿,一张一张塞进观音菩萨案前的功德箱里。尼姑庵的住持,听说是个孤儿,当年被外乡人遗弃在庵前的石阶上,庵里收留下来,从小在青灯黄卷下长大。年纪大概比她小个三四岁,圆圆福福,细眉细眼,是个嘴巴会来事的,一口一个施主。请她进方丈室奉茶论经。两个女人神神叨叨地说些因果报应,百试不爽的例子。住持再讲些不求今生,只修来世之类的话。说得她心动,竟无一日能不去庵里。随了尼姑虔婆们诵经说法,上香添油。只要住持说句:庵里要修屋顶了,香烛钱又不足了,她就卖家典当也要携了钞票去尼姑庵里。沉迷甚深之际,也曾说起过出家之事,住持却不允,告曰:你尘缘未断,还是在家带发修行为好。
她在家设了佛堂,燃烛焚香,净水鲜果,一日三供。清晨黄昏,捏了串念珠,匍匐在蒲团上,面对观音大师的瓷像,喃喃地念上几十遍阿弥陀佛。虽说不上心绪通明,但也气平安宁,看开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