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如狂飙卷地,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千军万马如蝗虫入境,席卷一空。大兵所至,地方负荷疲累不堪。秋来战线南移,征粮工作队也随之南下。一时间,小镇萧肃,人气泄尽。正值了梅雨季节,天公阴了张脸,欲雨未雨,河水发暗凝固。街上冷清,生意亦淡。米铺仅靠卖些陈米杂粮维持,四乡粮食搜刮已尽,乌篷船也不再来了,新米还待来年。每日清晨一开门,大群的麻雀仔蹲在对街的屋檐上聒噪个不停。度日如年,街上传来补碗匠招徕生意的吆喝声——箍碗——补盆啰。挨到下午,也没几个人来籴米。黄昏惨淡的斜阳从乌云中探出,照进屋里,店堂里一线细细的尘埃浮动。日头恁地漫长,天老地荒。爹爹一天到晚在柜台后面窝着,四十出头的人一副老相,脸色蜡黄,怕冷似的双手笼在袖管里,戴顶看不出颜色的旧毡帽,像只掉了毛的煨灶猫,默默地吸着发乌的烟管,咳嗽着,朝青砖地上吐着浓痰。
后门外,她蹲在沿河的石阶上,用凤仙花瓣染手指甲。若有所思地,一只,两只,等到十只手指全染满了,再下到河里去洗掉。
绿色的水面上,漂着星星点点揉碎的凤仙花瓣,秋风已起。
她怀孕了。
爹娘晓得了后,差点厥倒。醒过神来只会跌脚捶胸,人都远走高飞了,去追究谁作下的孽也没意思了。自家女儿,骂不得打不得,还不能告官,不能声张,还没过门的大姑娘哪,传出去还了得?只得一面暗中寻访打胎郎中,一面看紧了,怕她想不开投河寻短见。
总有个把月不见她人影。当她再出现在镇上时,眼尖的四邻看出她变了。原本粉白浑圆的脸上,突然现出两枚颧骨。眼睛里蒙了一层郁影,没有了以往那种明亮坦然的孩子气,变得畏缩和犹豫不决。偶尔她会独自出神,眼神落到很远的远处,像在梦游一样。遽然听到人讲北方话,会受到惊吓,像听到枪响的兔子。
小镇一池浅水,是藏匿不住任何秘密的。镇上长舌妇们一生最热衷的,莫过于刺探左邻右舍的裆下风流,嚼些东家养了汉,西家扒了灰,那是她们人生至乐。待字闺中的小姑娘被人弄大了肚皮,那更是比劫了皇纲还要耸动。七姑八婆们虽生就一副小绿豆眼,目不识丁,在男女下三路的事上,眼光却入木三分,说是一个女人是否处子,可从眉心松紧,嘴唇,耳廓的形状,与脸上的汗毛分布中分晓出来。眼毒的,更能从胸腹,腰身、步态看出一个女人是贞节还是淫荡,是否半月前刚打了胎?昨夜是否上过了野男人的床?一清二楚。镇上的种种流言蜚语,如一锅焖烧的水,暗暗地,不绝地沸腾着。半掩的门扉后,冷僻的转角处,收了摊的菜场里,到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的人眉色飞舞,绘声绘色,听的人瞠目结舌,抓耳挠腮,一转身,便急不可待地去倾灌到下一只耳朵里。不出半月,幺二角落都传遍了。人在米铺前过,都情不自禁地伸头探脑,再是贼遢兮兮却颇有深意地一笑。在众多灼热探寻的眼光下,再结实的水柳木柜台也被凿穿,千疮百孔。
做生意的爹爹最是要面子的,坊间流言,于他如芒刺在背。但在人前还强装了笑脸,跟人聊天,说话又急又快,生怕人家把话题转到女儿的身上去。镇人来买米,伙计称好了,他再巴结地添加上满满的一勺。晚上排门板一落,脸色就即刻灰了下来,长叹短吁,茶饭无心。
要命的是,私塾先生的儿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像个叫花子似的,头发老长,打结。人瘦得像鬼一样,还瘸了一条腿,说是在淮海战场上被流弹打中的。她爹娘透出一口长气,请了人带上礼物,去跟亲家说,也耽误了这么久,人回来了,趁早把婚事办了吧。人家却王顾左右而言他,一直没个准信儿。再让人去催,带回一句硬邦邦的回绝:新社会了,以前说下的事是作不得数的。
瘸了脚的女婿都不肯上门,不啻于给她家重重的一记耳光。左邻右舍窃窃私语:看来坊间的流言不虚。爹爹实在吃不消这记重拳,夜里咳出半面盆的血,急请郎中,药石不达,半个月就撒手归西去了。姆妈连惊带急,发了次小中风。救转过来后右边身子不遂,嘴扯脸歪,手脚脱力,等于半个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