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有余悸:只怕他再上门胡搞。
伙计扬了扬手中的扛棒:这种人不好对他客气,再敢来动手动脚,请他吃家什!
伙计四十来岁,身坯强壮结实,以前跟了乌篷船往米铺送过米,她从小喊他“阿叔”的,算是晓得根底的熟人。人老实,肯吃苦,店里上卸门板,扛包掮筐的力气活都一肩揽下。平时,家务杂事也能帮一把手,挑水劈柴,背了半瘫的姆妈上下楼梯。阿叔的老婆小孩还住在乡下头,三十里水路。除了逢年过节,平时就宿在栈房旁用一道板壁隔开的小房间里,硬板床上薄薄一床棉花胎,床头一把茶壶,床底一把夜壶,被褥和枕头都是自家织的土布缝制,上面散发着出力干活男人浓重的汗酸味,头油味。
这股气味却使她迷恋,每次从店堂走到后面的灶间去,她都会借故绕进阿叔的房间,暗暗地深吸一口气。她总觉得男人头油味,汗酸味甚至脚臭味,简直比花露水还好闻。男人就是根大梁,家里有个手脚健全的男人,胆就壮了许多。哪怕是个雇工,也使这幢老房子里有了股人间活气。吃饭时,阿叔和母女三人同坐一张台面,不分尊卑,像煞就是一家人。她总是拣了大块的红烧肉,布到伙计的碗里:阿叔,勿啥小菜,饭要吃饱。
镇上长舌妇们看不得人过几天太平日脚,又有流言蜚语,说孤男寡女住在一个屋顶下,哪能没有猫腻?男人年富力壮,虽有家小,但鞭长莫及。她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光棍,想男人想疯了,又有前科摆在那儿。老娘是个风瘫,看不牢他们。夜里店门一关,肯定会有蹊跷。
她虽年轻,但也经历了人事世情,晓得有些事情是不好放在心上的。嘴生在人家身上,舌头如何跑马,没人管得住的。跟这些人去怄气,没的白白气煞自家。话讲回来,就算我偷男人,也不关你们半点屁事。再说透了,凡是女人,天生就要奔了那只“屌”去。总归要寻觅,攀牢一个男人的。明媒正娶的正经夫妻也好,戏文里的假凤虚凰也好,你们不屑的“相好姘头”也好,俱是一样。总不见得怕了你们的那张鸟嘴,日脚都不要过了。
她一坦然,长舌妇们倒没话可说了。这世界上的事体,一做到极致,天皇老子也拿你没办法。好比要在桌上竖立一枚鸡蛋,横不行,竖不行,啪的一声打破鸡蛋壳,就能稳稳地竖在桌上了。
小镇日子平缓,日月悠长,像门后的那条河,朝风夕雨,潮起潮落,总是缓慢而无尽地流淌。虽有政治运动,起伏波折,流言蜚语,但日脚还是一天天过去。有时她想,能有口太平饭吃,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三
但那个时代注定了,太平饭是不会让人天长日久地吃下去的。进城时“保护私人财产”言犹在耳,全国就兴起公私合营风潮,实质是所有的生财工具都要收归公家。工厂,房产,商铺,栈房,只要还能产生两个利润,就不会放你过马。说是自愿,但在那个形势下,业者自己做得了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