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叔倒不想要孩子,农民的本分,实惠是要的,但不想招来意外的麻烦。何况他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太明白养个孩子的花费。乡下人过日子是一粥一饭来计算的,养大个孩子要花多少铜钿?招多少手脚?她一直跟他保证,有了孩子她就一个人养,绝对不让他添麻烦。阿叔只哼哼哈哈不置可否,也不知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一个暑天的下午,阿叔急匆匆来她家。开口要借二十元钱,说是小儿子调皮,滚到河塘里把脚骨给弄折了。二十元在当时是笔不小的款子,够城镇小户人家三四个月的小菜铜钿。她现在手也紧,定息一成不变,老娘常常看病抓药,物价好像也涨上去不少。但还是二话不说地把钱给了他,虽然她知道阿叔借去的钱是肉馒头打狗,从来没还过。阿叔钞票到手,匆匆忙忙要走,恰好遇上一场大暴雨,下得昏天黑地,铜钿大的雨点打得地上一片泛白。结果阿叔只好留下来等雨停。到吃过夜饭,镇上又断了电,而雨势未减,这种天气没人肯撑船的。阿叔只好在客堂里打地铺。这两天她身上来了,又酸又软,困思懵懂,倒是没作欢好之想,本想梳洗一下就上床歇息的。突然后面有人嘭嘭地敲门,急死鬼似的。她被催得失了神,穿了件贴身的亵衣,擎了一支蜡烛去开门。门一开,十来个镇上的民兵,带头的是楼下的粮店副经理小刁麻子,二话不说就往楼上冲,把已经睡下的阿叔从被窝里拖出来。乡下人睡觉是脱光衣裤的,所以,民兵们抓了个一丝不挂的“现行”。不由分说,两人被送去镇上的派出所。
镇上派出所的户籍警赵同志,据说是个大学生,戴副眼镜,目光阴沉,整天绷着张丝瓜筋面孔,说话阴一句阳一句。镇上人见了他都害怕。他把两人拘押在不同的房间里,分别审问,阿叔开始还依仗着成分好,嘴硬不肯买账。赵同志冷笑一声:老实告诉你,派出所早就注意你了,你和米铺那个女人勾勾搭搭不是一天两天了。见阿叔还是不爽气,吞吞吐吐地在挤牙膏,一拍桌子,又说:成分是可转变的,你贫下中农跟资本家搞腐化,一样可以给你戴个坏分子帽子。
阿叔终归是个乡下人,哪里经过这种阵势?被赵同志三吓两吓,脚骨一软,就兜底招了。
再来审她,倒没费多少口舌,她全盘认下,只是翻来覆去一句:我不是搞腐化,我只想要个小囡,有了小囡就跟他断了。赵同志平日审的人,个个都是哭哭啼啼,扇自己耳光的有,骂自己祖宗八代的有,就是没见过她这么理直气壮地轧姘头的。又好气又好笑,一下子倒接不上话头来,最后正色道:你真要小囡,就好好地寻个人结婚,这样乌七八糟算怎么回事?不想她却苦了张脸,说:我也想找,但是找不到啊。你赵同志说说,三十多岁的老太婆了,啥人会要我?
这话是事后赵同志说给他同事听的,加上一句:没见过这么神经搭错的女人。口口声声要个小囡,要个小囡——从她嘴里讲出来就像母鸡生个蛋那般我倒给她闷住了。
派出所里很少发生这种近似喜剧效果的事件,无形中倒是救了她。事情最后的处理是,阿叔被送回乡下,交给队里监管,无事不得来镇上。她也被交给城镇居民委员会监督,家里有人来要报告,过夜要居委会批准。相比被戴顶搞腐化的坏分子帽子,送到荒寒的内地去劳动教养,已经算是法外开恩的了。
自从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在乡人的眼里,三十多岁的她真的在一夜之间变成个老太婆。
原先白白嫩嫩的一个妇人,现在脸盘像是脱了水的桃子,皮肉失去弹性,松沓下来。眉眼之间现出细细的纹路,嘴边两条法令纹毕现。本来白皙丰润的肤色,失去了光泽,变成不见天日般的死白。手背上的青筋一条条浮现。原本她是有一头水光滴滑的好头发的,扎条大辫子,走起路来在背上扑腾跳跃;现在头发掉得厉害,剩下的头发,被她绾了一个老太婆发髻在脑后,用个髻网兜住。她也懒得打理自己,上街买菜穿件姆妈的旧香云衫裤,乌糟糟的颜色,人就更显得老气。女人的心一干枯,形体上马上显示出来,坐在那儿弯腰曲背,站在那儿骨盆突出,走起路来膝盖打弯,两条腿形成个罗圈。
大概对“养个小囡”死了心,她把心思转到养猫上来,每天早上去菜场买回一堆鱼头鱼内脏,回来煮得一屋子鱼腥气。家里本来就有四五只猫,大猫又生小猫,总有十多只,黑的白的花的,床头上,饭桌下,卧起或走动,人在屋里一个不小心就会踩到猫。楼下的米铺有老鼠,这些猫就会寻了通道进入米铺中捕食老鼠,有时也会遗下猫溺在米箩里。小刁麻子就寻到楼上来兴师问罪,言下之意,猫去米铺拉屎撒尿也是资本家使的坏。她一声不响地听着,翻着白眼,小刁麻子独自讲得没趣,悻悻作罢,下了楼梯,只听得楼上一记很重的摔门声。
两人愈加是恶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