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很奇怪的感觉,那场事变中并没有洪水,可我清楚地看到母亲小桃子在混浊的泥水中挣扎,两臂摇晃几下,花布衣袖滑落。这是时间之水,母亲就沉在水底啊!我惊得跳起来,仓皇地对着空气说话。母亲的身子很快不见,我的泪水跟车窗外的雨水汹涌混合,覆盖了公路两边沉默的群山。
我走访调查的事实,跟母亲小桃子的回忆相去甚远,就像草屑撒在水里,杂乱而无法融合。母亲没上过学,不读书不看报。原来她看电视,眼睛瞎了以后就只能听,几年后耳朵变聋,世界就关闭了。她被时间锈蚀,爬行在大雾弥漫的幻象里,说话词不达意,假牙咔嗒咔嗒响,久远的回忆中,不可避免地混杂有杜撰情节。但我愿意相信她。如果她的话不可信,要信任别人就不可能了。
年的秋天,十六岁的乡下男孩与十四岁的姑娘,已经可以婚配,小桃子与鬼眼睛的相爱合乎情理。棘手的是小桃子不干净,她的身体被战争破坏了。一盆日本人的屎,扣到了十四岁少女小桃子的身上。
那盆屎也扣在了赵木匠老婆的头上。她不喜欢小桃子,可要把小桃子交给日本人,她也不干。小桃子被陈胖子带走的当天,她曾躲在家里的楼上痛哭,正是那场痛哭引起儿子鬼眼睛的怀疑,他才循着流言的线索乱跑,四处惹是生非。
这个人就是菜花,她慢慢走下楼梯,紧靠着墙角,挤到两个姑娘身边,也在床边坐下。
菜花是王疙瘩家的女佣,她十六岁了,年纪最大。王老爷的问话,让坐在床边的两个姑娘有些慌张,一齐看着菜花。刚坐下去的菜花,迟疑地站起来,她个子小,看上去并没有十六岁。
王老爷说,是你带头哭的吗?
菜花害怕地低下了头。
王老爷说,不要怕,受苦了该哭就哭,我也哭过呢。过来吧,把肉汤端过去,都喝一点,我们说说话。
菜花呆呆地站一阵,走了过来,拿起地上的小碗,舀了一碗汤端给王老爷。
王老爷说,菜花很乖啊,怪懂事的,你们都喝吧,一起吃。
他们喝过汤,吃了些肉菜,有个姑娘还吃了点饭。屋里冰冻的空气融化,菜花咕咕地笑。王老爷说,你们会唱花灯吧?唱几句我听听。
姑娘们你推我让,不敢唱。
王老爷说,我来唱。说完,他老嗓子沙哑,上气不接下气地唱起来:
清早把床下,
扫地把桌抹。
耳听人言话,
何人到我家?
依呀嗬嘿——
何人到我家?
第二天清晨,王家祠堂空洞荒凉,桂花树纷纷落叶,枝干稀疏,空气中充满酸涩的古怪气味,让人闻了想吐。麻脸师傅站在院中,六神无主,不知道这种异味从何而来。想起王老爷和后院马厩客房里的三个姑娘,他有些心慌,为什么马厩里没有声音?
大约在上午吃早饭前,整个桃花村乱起来,议论蜂起,一片惊慌,只有赵木匠家关紧了院门,一声不响。人们发现了村外山坡上的两具尸体,纷纷拥进王家祠堂。李老爷和赵老爷也赶来了,麻脸师傅带着两位老爷,来到后院马厩的小门边,扒着门缝朝院子里看。他们推了推院门,发现小门被人从里面闩紧了。
赵老爷对守门的团丁说,翻进院子看看。
年轻的团丁翻上门头,跳了进去。
很快,后院马厩的天井里,传出年轻小伙子粗嘎的恸哭,哭声被刀斩断一样,接连咔了几下,才呜呜噢噢地一泻而出。外面的人撞门进去,看到王老爷靠着天井里的柏树,已经中毒死去。他垂着头,坐在背对马厩天井小门的另一头,似乎想借树干遮住身子,躲开院门外守卫的眼睛。他的面前丢着那根紫檀木的龙头拐杖,一只手放在腹部,一只手拖在地上,指头僵硬。他好像睡着了,而且已经睡了很多年。
马厩小天井的客房敞开着门,有人朝客房一楼黑乎乎的屋里探一下头,只见地上丢了几只闪着碎光的小碗,并不见人,吸一口冷气急忙退开。
夜色降临,众人呜咽不散,王家祠堂敞开着院门,李老爷和赵老爷坐在院中的花台边,泪眼昏花,气息微弱。
后院的马厩天井里,柏树的上方,升起了一弯精瘦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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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庆国。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昆明作家协会主席,《滇池》文学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