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眼比钢钎还要沉重。
王老爷慢慢跨进屋,拄着拐杖站住问,怎么啦?一大早就自己来了。
杀了我吧!
陈医生后退两步,眼泪从脸上无声滚落,两腿弯曲,跪到了地上。
四
王老爷吓一跳,祠堂主事也大为吃惊。陈医生做日本人的翻译官是为了保命,怎么会跑来求死?祠堂主事把王老爷扶到椅子上坐好,看着趴在地上的陈医生,冷笑一声问,你不是活得很好,怎么跑到这里寻死来了?
陈医生咚咚叩几下头,含糊其辞地解释来由。他的话呜噜呜噜好像吐石子,王老爷听不明白,厌烦地摇头,祠堂主事却听清了。他跑过去推了陈医生的肩膀一把,连问几遍,涨红了脸跳起来,退回王老爷身边。
要,祠堂主事说,要姑娘日本人。
王老爷张大了嘴。
要姑娘日本人,陈胖子是这个意思,祠堂主事急得想哭。
王老爷身子摇晃着从太师椅上滑下,祠堂主事跑过去搀扶。王老爷一手扶着桌子,一手举起拐杖,把他捅得后退几步,跌倒在地。
吐屎!王老爷握着拐杖,在地上连捅几下骂道,来桃花村要姑娘,吐屎啊这些畜生!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啊!
祠堂主事爬起来,跃过去踢了陈医生一脚,门外冲进几个人,把趴在地上的陈医生摁牢,五花大绑捆紧,拖到了大院的桂花树花台边。
杀了这个狗杂种!王老爷拄着拐杖,跨出祠堂正殿高高的门坎,站在屋檐下,仰起脸高声喊叫。
王老爷喊杀,惊动了后院马厩天井里的抬滑竿挑夫,两人一跃而起,踢翻小凳,冲出客房。几个提刀赶来的团丁把他们围住,三下五除二摁翻,捆紧了拖出去,丢到大院花台的陈医生身边。这两个人不知自己为何遭罪,满地打滚喊冤。
王老爷骂一声烦死了,立即有人上前,把哭喊的挑夫提起来,晃了晃手里的刀子,两人顿时哑然瘫倒。
五
此时,桃花村赵木匠的儿子鬼眼睛,正带着我的母亲小桃子,在稻田里忙碌。他们大清早起床,去田里干活,已经背了好几趟谷子。两人一边干活一边打闹,非常开心。我母亲小桃子那年十四岁,刚刚长出清脆的大姑娘模样,可以想象她皮肤光滑,眉目传情,早把十六岁的鬼眼睛哥哥迷得神魂颠倒。
整个村子在忙碌,吃早饭的时间,阳光斜照下来,沿坡而上的弯曲村路上,茂密的大树投下一片片不祥的阴影。鬼眼睛哥哥带着我母亲小桃子回家时,看到几个人从村路半坡的树影里走过,焦急地朝坡头最高处的王家祠堂赶去。
他们以为有赶马的人回来,于是议论起王家祠堂后院的马厩,住在马厩客房里的马锅头走南闯北,鬼眼睛哥哥经常带小桃子跑去玩,吃些稀奇的东西,听那些大叔讲外面的怪事。但那天他们并没有去王家祠堂的马厩,因为收割的事太多,还因为从那天起,日子就彻底改变了,桃花村王家祠堂的那个马厩,从此成为我母亲小桃子的回忆。
母亲说起王家祠堂后院的马厩,总要提到天井里的柏树,那棵柏树让她的脸上浮现棉花绒般细密柔软的光芒。马厩宽敞干净,并不是一间臭烘烘的阴暗房子,每天有人冲洗和打扫,拴马柱溜圆笔直,像年青的士兵一样整齐挺拔。长长的马槽里装满了碎草、蚕豆和包谷籽,散发出香喷喷的新鲜气息。
小院天井里的柏树上,鸟每天飞来飞去,有一种灰翅膀的小鸟,叫声粗涩响亮,像抽烟的男人在大笑。鬼眼睛哥哥曾从树干里掏肉虫,用干草烧给我的母亲小桃子吃。柏树很粗壮,厚实的树叶像一团一团女人的黑头发,堆在树梢上方。柏树的一侧是马厩,另一侧是两层楼的客房,楼上下十几张床,床上垫了狗皮褥子和厚棉絮,床边几只大木箱里一层层摞着干净的被子,专供远路归来的马锅头享用。
在整个桃县,只有桃花村王家祠堂的马厩如此讲究和奢华,这个村的王姓人家出了好多富人,王氏宗族的掌门人王老爷,名震一方,生意做到缅甸、泰国、新加坡、广州和上海。王家祠堂的马队和桃花村的团丁,由王老爷供养,村里的小学由王老爷出钱建成,桃花村王、赵、李三姓中,王老爷一言九鼎,拍桌子能把藏在天花板上的金条震落,他说话谁都得听,也谁都服气。
那天出了大事,桃花村三大姓的几位老人,要在王家祠堂会聚,整个村子的命,握在了他们的手里。
六
很快,村里李姓赵姓的两位掌门人赶到王家祠堂,在祠堂高大幽暗的正殿里,围着王老爷坐下,一起紧急议事。
交出村里的姑娘绝不可能,拒绝出人,后果可想而知。他们议来议去,找不出解危的办法,惟一能做的事就是骂人。三位老人捶胸顿足,用最肮脏的语言,骂尽日本人的祖宗八代。天色渐渐黑定,痛苦像一块冷却的铁,从祠堂院子的上方落下,压在每个人的心上。晚风贴着院子的墙角卷动,裹挟着小虫子逃跑。
杀人祭旗造反吧!我这把老骨头先死!王老爷端正坐好,怔怔地说。
他前句话说得响亮,后句话咽了一半,明显底气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