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木匠头脑混乱,朝门外看一眼问,我带头下山?
赵老爷说,唉呀你装傻还是听不懂?下山该我来带头,说的是小桃子。日本人来要姑娘,你带个头送出小桃子怎么样?救人要紧啊,不然我们都要遭殃!
赵木匠啊的一声从椅子上跌下,张口喘气,噢噢噢地叫。祠堂主事跨上前,把赵木匠扶到椅子上坐好。
赵老爷说,要不找你婆娘来问问?
赵木匠摇头。
赵老爷说,村里要出几个姑娘,你家也就是带个头,做做这个好事吧赵木匠,一个村完蛋了不行的啊!
赵木匠仰起脸,看着头顶乌黑的房梁,呜地大嚎,眼泪滚滚而下。赵老爷朝祠堂主事挥挥手,他转身出门,找赵木匠的老婆去了。当赵木匠的老婆跟着祠堂主事来到,探头探脑地跨进正殿大屋时,坐在椅子上的赵木匠,已经哭得稀软,快要断气了。
她大惊失色,扑上去推一把赵木匠问,怎么啦你?
王老爷抱歉地说,是我们不好,先把他请来了。
赵老爷正欲开口,李老爷抢先说话了,他简明扼要地说了来由,拱手朝赵木匠的老婆作一个揖。
赵木匠的老婆大怒,跳起来骂道,不干!要去你们去,我家的小桃子不去。
赵老爷也大怒,拍着茶几吼叫,莫非你这个婆娘去?
赵木匠的老婆呸地吐一泡口水说,你婆娘才该去。
一屋子人哑了口。
王老爷从椅子上下来,拄着拐杖,慢慢走到赵木匠老婆的身边。那女人稍稍后退,有些害怕。王老爷摇头叹气,抱歉地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骂我好了。我婆娘老了没有用,但家里也要出人的,我家小秀去,我先带个头可以了吧?
赵木匠咽下虚弱的哭声,愣愣地看着王老爷。
王老爷挪着步子,转一个圈,扫视了一遍众人说,这件事还要先交代,谁也不准说出去,送人是悄悄地送,哪家露出了风声,就是跟全村人过不去。
赵木匠的老婆低头不言。
熬到半夜,风吹得王家祠堂大院的桂花树凄迷摇荡,屋里的马灯添了油,桃花村里的第六家人终于被说服,同意送出女佣。
这家的男人叫王疙瘩,在桃县开了玉器店,生意做得不错。桃县被日本人占领,玉器店仓皇关门,王疙瘩在村里见人就叫苦,抱怨店里丢了两件玉宝贝。那天晚上王疙瘩来到王家祠堂,对送出女佣的建议并不回答,拐弯抹角,又在抱怨县城玉器店的损失。王老爷说,我家的那件玉龟送你好了。王疙瘩立即作揖感谢,一个漫长的夜晚,就此狼狈收场。
九
次日天亮,两个惊魂未定的挑夫,收到王老爷送给的一份钱,急忙跪下磕头。他们被吓死几次,又活了回来,从此不敢开口。
王家祠堂传出消息,陈胖子来村里找医院的杂工,挑中了小桃子,赵木匠两口子很高兴。也就是说,桃花村里六个被挑中的姑娘,都不知道那件事跟县城的日本慰安所有关,只以为是跟着陈医生进城工作。
上午的阳光斜照进院子,六个姑娘走进王家祠堂。陈医生已在院子里等候,他的灰色礼帽戴在头上,帽檐压低,遮住了额头的一块伤疤。
小桃子姑娘捂住嘴咕咕地笑。
她黑发浓密,眼睛明亮,睫毛像刷子,嘴唇饱满,老了以后也漂亮。母亲告诉我,父亲在印度加尔各答驾车死亡,母亲回缅甸洗衣为生,让她想念了很多年,听说进城做杂工就是帮人洗衣服,她很高兴,以为会遇见失散的母亲。
陈医生扶正眼镜说,赶紧走,路还远呢。
他坐进滑竿,肥胖而阴郁的背影,高高地晃荡着,从王家祠堂的门外消失。六个姑娘跟在他身后,很快出了村。有人站在坡头,踮起脚尖张望,目送着小桃子越来越矮下去的背影。
我听到空气中传来比灰尘更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