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一时没回过神来,接不上话。素素又问:“他们真的那么恨对方吗?”
李逸刚想说不知道,素素却又说:“倘若是你,你能下得去手吗?”李逸被她的追问逗笑了,他说:“你怎么把这事扯到我身上来了?”素素说:“我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个歹毒的人。”李逸说:“再歹毒的人,你这么问也识不破。”素素表现出怅然若失的样子,于是,两人又都不说话。
天色慢慢往下暗,远处的山逐渐隐约。
李逸说:“我得回去了。”
素素望着他,要说什么,嘴皮噏动,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又转过脸去,看着远处。李逸倒没了主意,他不知道她今晚怎么了。他才发现,他对她还一无所知。他只好问:“出什么事了吗?”素素摇摇头。李逸愣了片刻,又说:“那我回去了。”她仍然没有回头。可等李逸走出四五步,她突然说:“今晚到我家来好吗?”
李逸一时不知所措,他确定他的脸又红了,像个无辜的孩子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素素又说:“我要请你帮帮忙,你若不愿意,就当我没说。”李逸哦了一声,慌忙拐进了巷子,心里七上八下。
李逸刚进门,就见母亲惊魂未定地从厨房里端着一碗凉水出来,父亲的咳嗽急促而低沉。母亲说:“怕是不行了。”李逸慌忙进屋,只见父亲蜷缩在炕沿,像一只干瘦的猫儿,他用干瘪的双手抓着被子,脑袋勉强伸出来,呕吐不停,黑色的血顺着炕边流到地上,积了一大片,散发着刺鼻的恶臭。李逸慌忙扶住父亲,眼泪禁不住就溢满了眼眶。父亲就像是经历了一次重体力劳动之后的瘫软,靠在李逸怀里,像个死而复生的人。父亲吐血的状况在最近几天里时有发生,可从未像今晚这么厉害过。李逸反倒有些害怕,心里慌乱。母亲叫李逸把父亲扶着躺在炕上。可刚安置妥当,父亲就又咳嗽吐出血来,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了。李逸无奈,只好重新把他抱在怀里。李逸说:“吃点药吧。”母亲说:“这个样子,吃不进去。”
母亲把那碗凉水放在父亲身边,找来香表。她先对着上房的香案,点了香,烧了黄表,然后跪着磕了三个头,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经过路过的各方神灵,公公婆婆等诸位家神,请你们发发慈悲,救娃他爸于水火之中,免了我们一家的灾难。若真要罚,你们就罚我吧,千万让他好起来!”母亲说着,哭出声来,父亲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母亲跪了一会儿,嘴里念叨着,声音细如游丝,李逸也听不见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起身,在碗上横放了一双筷子,又把另一根筷子竖起夹在这一双中间,让它站立在碗中。母亲边做边严厉地喊:“站定!”母亲做了三遍都立不住那一根筷子,她也就连着喊了三遍站定,一次比一次严厉,好在第四次筷子果然就站住了。母亲捏了一撮麦麸在父亲身上头上打晃,嘴里仍然念着刚才的那几句话,晃了两圈,她把手里的麦麸丢一些在碗里,把剩下的隔门扔出去,喊着:“去去去!”如此三番,又用馒头碎屑照旧做了几次,直至碗里飘满了麦麸和馒头,才停下,最后三根筷子在母亲做“法事”的过程中,被打倒,两根掉到了炕上,一根斜插在碗里。母亲端起碗,在父亲的头上身上仍然晃了几圈,继续说着:“吃饱喝饱,赶紧走吧,不要再来祸害了!”然后端起碗出门去了,仍然走着说着。
母亲把这碗凉水泼在十字路口,以便过往的神灵能把这饿鬼一样的瘟神带走。这种送瘟神的法事,箭子川道上了年纪的人都会做,没什么技巧和秘密。母亲做这种事,李逸还是头一回见。李逸小的时候,母亲生病,父亲这样做过几次,但父亲的做法更为繁琐。这种东西,其实就是求得一份心安。像父亲现在这样,药吃不下去,母亲能想的,也许只有这个办法。李逸不信这些,也反对家里人做这些无聊的事,但有时候不信这个还能怎么样呢!
不过这种事有时候说来也怪,村里的老人们就经常围在一起说阴阳做法事。说是一个符咒就能让偷苹果的贼人在园子里转悠一个晚上都出不去;也有人为了陷害别人,在人家的大门口埋上钢针或者小人一类的用物,就能让那家人倒大霉。因而,太原府的人家在时运不济的时候,大多会找高明的阴阳来整治,当然,其中不乏江湖骗子,可等骗了,他们也不后悔,说是骗子该拿的。
父亲果然咳嗽轻了些,在母亲回来后约半个小时,便不吐血了,只是脸色苍白,呼吸艰难,几次要说话,但等李逸把耳朵贴近他的嘴边,仍然听不见声音。母亲就给他灌了红糖水,扶他躺下。李逸说:“还是叫五奎来看看吧。”母亲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五奎是太原府的赤脚医生,几乎能包揽百病。村里人得了病,最先都要请五奎来看看,并不是五奎有多高明,而是村上距离镇上远,镇上的医院又搞得一塌糊涂,很多时候还不如五奎管用。五奎最起码能随叫随到,可镇上的医院,百十来号人,常年上班的也就那两三个能经得起推敲的老大夫,周围排满了人,忙得吃饭喝水的时间都没有,而别的人,要么神龙见首不见尾,要么就都端着茶杯围在后面的家属区院子里下棋,喊杀震天。病人来了,找上半天,没人理会,即使有人接手,也是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让转到县医院去。因而,医院就像个藏污纳垢的幌子,箭子川道上的人并不看重。但凡得了病,经得五奎一瞧,小病留下治疗,大病赶忙派车去大医院,反而不耽搁病情。五奎也是个胆子极大的人,先看牲畜后看人,自学成才,也能接生灌肠,捏骨针灸,样样在行。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出过命案,但村里人也都能原谅——那些大医院终究远水解不了近渴。因而,五奎照样在太原府混得风生水起,甚至周围村子里的人,也都闻名而来,使得五奎声名远播。五奎在村子里也有极高的威望,家境盈余自不必说,谁家还没个三灾六难——太原府的人都知道,五奎是惹不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