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杏花败了(5)

 
那一年的杏花败了(5)
2014-07-01 23:31:45 /故事大全

年近五十的五奎,出诊时常戴一副茶色的石头眼镜,满面红光,衣服干净且熨烫得棱角分明,很早就抽十元的兰州烟,这与村子里众人都抽的两元五的兰州烟有着身份上的本质区别。若有不明事理的人见了五奎,给他发劣质烟卷,五奎总是笑笑,挥挥手,说是嗓子疼,抽不得。后来,有明眼人知道五奎是嫌弃,因而,若是要请五奎来家里瞧病,定然要先买上两包十元的兰州烟备着,担心他不用正规厂家的药物,到时候还得多花钱。当然,五奎也有不如意的事,老婆在五年前因病撒手西去,他的日子也就在富足的同时显得孤单。但五奎并不缺女人,以他越活越年轻的架势,自有那些耐不住寂寞的女人投怀送抱。太原府的男人们大都去了全国各地,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五奎又常年在家吃百家饭,岂能落单!所以,要说五奎是太原府最逍遥快活的人,也不为过。

李逸去请五奎,心中不免忐忑,走在半道上正思量是否要买上两包好烟,却不想就碰见了五奎。李逸说:“叔,你要去谁家?我还正要去请你呢。”天黑,五奎就用手电筒照了照李逸的脸,说:“你爸是不是又重了?”李逸说:“刚才血吐得太厉害了!”五奎说:“怕是不行了!”李逸一听,心里马上一酸,赶忙说:“请您去瞧瞧吧!”五奎没有马上答话,用手电筒四下照了照广阔的箭子川道,又看了看手机,说:“还早呢,去看看。”

五奎捏了捏李逸父亲的胳膊,拨了拨他的眼睛,又要他吐出舌头来。父亲靠在母亲的怀里,眯着眼,艰难地探出舌头,只探出一小部分,再一使劲,却又缩回去了。五奎说:“先给打一针,让睡一觉,或许能精神一点。”

待打了针,李逸和母亲送五奎到门口,五奎说:“准备后事吧,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李逸的母亲按捺不住,哽咽起来,李逸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头。五奎又说,“今晚打了针,到明天应该能安静些,不妨事。”

母子两人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五奎,就在门外各自哭了一阵。母亲又担心父亲,抹了眼泪回去。李逸蹲在墙角,抽了一支烟,这是他最近学会的,他觉得天真的要塌了。

李逸陪着母亲守护父亲到了十点,见父亲喘息逐渐均匀,面色略有缓和,才静下心来。他本想和母亲说说话,宽慰宽慰她,可母亲却只是掉眼泪,疲惫至极,李逸不想打扰她,抽身出来,站在场院边上看川道里的辉煌灯火。他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任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然后一狠心,又全部咽回肚里。

素素家在南巷子的最深处。南巷子有八户人家,素素家就像个幽深的后花园,周围是一片旧时的坟地,经过风雨的淘洗,墓碑早已不知去向,坟头也都基本平整了,被南巷子的人当作堆放柴草的场院。每年清明上坟,那些虔诚的子孙找不到先人的坟头,就在场院里用土块压满白色的纸条,然后散落各处,磕头作揖,站起来,就骂南巷子的人心眼极坏,“倘若是他们的先人埋在这里,他们也会这样糟蹋吗?”于是,就有人提议夏天的时候要选个好日子,重新垒垒坟头,可这话说也就说了,夏天的时候,还是无人来管。麦子收完了,大家照例把柴草堆放在自家占好的地盘上,站在那些散乱的坟头上说荤话,小孩子褪下裤子,随意撒尿,也没人管教。

坟地的周围长满了硕大的杏树,等青杏探头,就不断有淘气的孩子偷偷爬上树去偷吃。倘若是被巷子里的人发现了,就呼天唤地地咒骂。春茂的妈对付这些小子最为泼辣,她除了大声骂,还用土块打他们。有时候打中了,那在树上的娃娃受了疼,又受了惊吓,当场就哭起来,可春茂的妈仍然不依不饶,厉声让他们滚下来,那孩子磨磨蹭蹭下来,就被春茂的妈当场揪了耳朵,遣送到他们的家长面前。家长知道自家的孩子做错了事,又惹不起春茂的妈,于是,那孩子又难免一顿拳脚,然后给春茂的妈赔礼道歉。等春茂的妈走远了,家长才又说:“懒婆娘,杏树又不是你家的,你逞什么能?”可说归说,下次见了春茂的妈,仍然道歉,说是要好好收拾孩子。然而孩子的本性,岂是家长随便能管教了的!再者,家长也本就没有管教孩子,有些人反而怂恿孩子故意和春茂的妈作对,因而,那些孩子仍旧偷空爬上树去,拿了竹棍,在树上一顿烂打,指甲芽儿大小的杏子纷纷落地,他们吃够了,才扬长而去。

杏树终究太大,杏子繁茂,毕竟是那些小孩子打不完的。等到油菜上场的时候,杏子黄了,远远就能闻到香气,不时有熟透了的杏子落下,干活的大人们也都抢着去吃。等全部杏儿黄了,就由春茂的妈召集巷子里的人用长长的竹竿打落,众人分了了事。

素素一个人在家,对这种事并不关心,无事可做的时候,她就独自搬了躺椅,拿本书来读,等读倦了,就躺下,看那些枝繁叶茂的杏树。她想,场院是那样的干枯,长在半山腰上的杏树却为何能长得如此茂盛?想着想着,她就为杏树的力量所震撼——人一旦失却了水分,是否也能这样活得嫩绿持久?想到这儿,素素就为自己委屈起来,觉得人活着倒真是没什么意思。她就把书扣在脸上,闻着杏子的香气,悄悄咽几口泪水。

这几年,素素一个人在家,除了做地里的活儿,周围就只有一片寂静的冷。那些得了孩子的人家,整日里骂天骂地,骂那些狗日的,小小的年纪,让他们操了不少心。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婶婶,拉扯孙子,逢人不断诉说自己腰疼腿疼的旧病,也都抱怨儿子儿媳不孝,悔恨自己真是亏了八辈子先人,才揽下如今的祸害。可当他们和素素在一起说话的时候,眼里明显却又充满了自豪,一边骂着,一边在孩子的脸上啧啧地亲个不停。素素这时就心里空落落的,立马矮了三分。正如他们说的,不下蛋的鸡就是肉鸡,值不了几个钱。也有人羡慕素素,一个人清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们的眼神里却充满了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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