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只叫大宝的狗,出生于1971年8月13日。母亲是一只黑色柴狗,一次外出云游偶然怀了大宝。大宝一生下来就不随母亲,一身土黄色的毛皮,两只兔子耳朵,腿骨像小驴子。它裹着胎衣颤颤巍巍站起来,马三脱口说:“多像我儿子啊!”就把大宝抱在怀里,黏糊糊的胎液沾了一褂子。那年马三十三岁,不知为什么总想当爸爸。妈妈让他看弟弟马四,马三把五岁的弟弟背在背上,摇元宵似的边走边唱:“一里地,二里地,背着儿子去看戏。”哥哥听见了哥哥给他一脚,爸爸听见了爸爸给他一脚,马三全不当回事,逃出去几步还唱:“三里地,四里地,背着儿子去赶集。五里地,六里地,背着儿子去放屁。七里地,八里地,背着儿子去坟地!”
大宝妈没名儿。村里那样的柴狗成群打伙,没一个有名儿的。但有一个共同的对狗的称谓,叫“ban儿头”。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养狗,不为看家护院,是为了添点响动,图个热闹。看狗咬架,或交配,或人狗大战,都是好玩得不得了的游戏。那些柴狗都一个模样,瘦溜的身材,又窄又瘪的屁股,夹着条又细又尖的尾巴,跑动起来卷着身子回头望,真的就像丧家之犬。它们养下的孩子,也无一例外是那个样子。大宝一降生就与众不同,让好多人动了心思。先是小队队长瘸着一条腿来,进了院子就四处撒目。“狗呢?听说羊群出了骆驼,让咱也开开眼。”队长的腿是跳墙摔的,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他还是愿意一拐一拐地给人看,英雄似的。马正品正坐在院子里锥鞋,把从队里捡来的废旧轮胎剪成鞋底状,一针一针地纳到原来的鞋底上,鞋底就成了铁鞋,鞋帮穿烂了,鞋底却能棱儿不打、边儿不去,换副鞋帮又是双新鞋。
马正品歪着头找李大脚:“狗呢?拐子瞅狗来了!”李大脚没听见,她在园子里喂猪。马正品只得自己架了拐站起来,一条腿在空中挂着,荡秋千一样在院子里游了一圈,喊:“ban儿头。”柴狗从偏厦子里蹿了出来,汪汪地叫。马正品喝道:“是拐子队长,你眼瞎了?”拐子说:“马正品你别骂人,它不眼瞎,我瞎。”马正品说:“你不瞎,都把富农婆日了。”拐子说:“我不该翻墙,日个富农婆,翻墙干啥!”
拐子队长看见大宝,一迭声地说:“送我送我。真是稀罕,这是狗么?”他把大宝抱起来,用脸去贴狗脸。大宝挣了一下头,表示反抗,用粉红的牙床咬了拐子一口,把拐子吓了一跳。柴狗狂吠着往拐子身上扑,被马正品打了好几杖,终于打服帖了。柴狗坐在麦秸垛旁,伸长脖子咽声咽气地叫,边叫边看马正品的脸色。李大脚提着猪食筲走了过来,用漏风的嘴说:“我正发愁没有东西喂它呢,家里粮食本来就挤(紧)。”拐子正色说:“你可别以为我家粮食宽裕,我得从嘴头子上给它省。”马正品说:“你省下来的能喂全庄的狗!”李大脚也说:“你再去富农婆家别只提半袋子料豆,便宜那个妖婆子。”拐子继续用脸去贴狗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正品继续坐回马扎上锥鞋。那条好腿曲着,残腿伸着,一只脚朝里弯成九十度,像练了功夫一样。马正品一生下来两条腿就不一样,左腿像是安上去的,胯骨那儿有轴,前后左右随便转。爹妈以为生下个仙人,长了几岁才知道是个残疾。于是起名正品。
李大脚也是先天的,兔唇,又名腭裂。整个上唇就像水渠扒了口子,越冲越大。做姑娘时,李大脚寒冬立夏都戴口罩,尤其开群众大会时,还爱坐在第一排,那个口罩分外显眼。有一次,公社书记在台上作报告,抬脸就看见李大脚的白口罩,看着看着就找不到报告念到哪儿了。公社书记很生气,指挥人把李大脚请出了会场。这件事给李大脚的打击很大,她本来一直乐观地以为自己能找个健全人做丈夫,这个会开过以后,她就嫁给了马正品。
李大脚熬好了粥,她的四个儿子先后回来了。马一和马二都是社员,腿上没轴儿,也不豁嘴,他们都是好劳力。马三屁股后面跟着马四,马三的怀里还抱着一只狗。李大脚看着狗没反应,她麻利地在院子里放上饭桌,摆筷子摆碗。马正品伸着脖子看见了,说:“从拐子家里抱来的?”马三说:“这是我儿子,我谁也不给。”马正品抡起一只鞋砸了过去,说:“你一个粮食粒儿挣不下,也配养儿子!”马三梗着脖子说:“我不吃,给它吃!”马正品说:“饿死你个杂种操的!”马三说:“只要我儿子饿不死就行!”马三用脸贴了贴狗脸,说:“是吧,大宝?”大宝幸福地闭了闭眼。马三高兴地宣告:“我从今儿以后不吃饭了!”
李大脚说:“你就说疯吧。”
马正品对其他三个儿子说:“看着他,他要吃家里一颗棒子粒儿,我就把他的嘴给缝上。”
马一为难地说:“民兵连长想要这只狗,我都应下了。”
马二说:“搁锅烀烂了也不给他,你甭溜须他,喂不熟。”
马三高兴地说:“天王老子我也不给,它是我儿子。”
马四说:“大宝给你当儿子,谁给我当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