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四是一个羸弱的孩子,胳膊腿细得像麻秆儿。脖子又细又长,顶着颗冬瓜似的脑袋。马正品和李大脚四十八岁那年在一个浪漫的仲春之夜怀了他。那年李大脚都快要绝经了,她再也不用担心马正品给她播撒种子了。他们忘情地在一起狂欢嬉戏,像过一个盛大的节日。不幸就是在那种极度放松极度快乐的时候悄悄孕育了。三个月以后,李大脚结束了欢天喜地的日子。没有月经的日子她一直是欢天喜地的。她的月经总是周期短,流量多,与队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有时候李大脚会对着镜子想,难道因为自己是豁嘴儿,其他地方也与别人不同吗?
肚子慢慢长肉了。这是李大脚对那个时段的笼统印象。虽然已经养了三个孩子,李大脚仍然不能明确地知道怀上孩子是怎么回事。她一直暗暗希望那只是一块肉。后来那块肉会动了,李大脚简直气疯了。她拼命去干最累的活,挑水,起圈,在柴火上跳上跳下。女人都去棉花地里摘棉花,李大脚自告奋勇跟着马车去大洼深处拉黑豆秧,十几里的土路疙疙瘩瘩,李大脚不时用拳头去擂辕马的屁股,催它快跑。大洼深处广阔无垠,李大脚把一柄三股木杈耍得上下翻飞。手段使尽方法用绝,马四还是瓜熟蒂落了,只是又瘦又小,像一只剥了皮的猫。(原作者:尹学芸)马三的胆子奇大,马四的胆子奇小。地上有一只毛毛虫,他也要从几米远的地方绕过去。马三烧吃的那些东西,如果是活的,他都不敢伸手摸。可烧烤的那股香味实在让他迷恋。第一次吃了蛇肉,就没有什么肉不敢吃了。有一次他们居然烧吃了一只猫。味道不太好,有些酸。可因为那天有准备,马三从家里偷了些盐,撒到滋滋冒油的猫肉上,酸味就淡了。马四甚至觉得烧吃的那些东西比家里最好的饭菜都好吃。他每天跟在马三的屁股后头,就是儿子跟着爸爸的感觉。
对于爸爸马正品,马四几乎没什么印象。他每天架着拐在家里出出进进,坐在马扎上锥鞋,或缝补一些他认为可以缝补的东西,马四对他仍然没什么印象。马正品几乎看不见这个儿子。
看不见儿子的眼睛。
自从马三被他和李大脚带到这个世界上,他就已经觉得儿子太多了。
马正品的刀,在一只小圆水桶上晾凉了,银亮的光芒有些寂寞。马正品甚至打了一个哈欠,他不明白他的儿子们为什么还不动手。马一和马二又在争论不休。他们都见过别人杀狗,可自己没亲自动过手。马一说,绳子在树上拴个活套儿,把狗的脖子塞进去。马二说,要先绑住狗的四条腿,把狗勒死以后吊在树上剥皮。两人争论的时候天光慢慢暗了下来,马灯的光晕从豆大的一点灯火蔓延到了整个院子。马三一声不响地拿来绳子,挽了一个扣,出其不意地套在了狗脖子上。他用力把狗往桑树的方向拉,狗的四条腿朝后使着劲,脖子成了连接头和身子的一座桥。它和马三的力气差不多大,马三使出了全部力量,也只是让狗的四条腿在地上滑出了半步远。狗的眼里流着泪,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马三,里面满是惊恐和绝望。
马正品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的三儿子,第一次觉得他比他的两个哥哥强。虽然他只有十三岁,可他的沉稳和老练在这个晚上给马正品留下了深刻印象。马一和马二都袖着手站着,他们的争论被马三的行为制止了。他们看着马三和柴狗在那里较量,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干点什么。马正品生了气,他坐在那里骂:“俩废物点心,还不搭把手儿。你们是两根高粱秫秸吗?”
李大脚在台阶上站着,手里拿着水瓢。锅里的水已经翻开了,锅边上一道明显的白水印,离水面有了一寸远。李大脚不得不把耗掉的那些水补齐,同时又往灶里捅了些玉米核。李大脚不满地说:“这点活儿你们要干到明天早上吗?咱们家所有的玉米核都不够烧了!”
李大脚的不满不是对着儿子,而是对着他们的爸爸。她觉得院子里的活马正品是领导,儿子们没有干好责任在他。马正品果然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扭过身子对李大脚说:“你就不该那么早烧火,这里八字还没一撇,你七早八早把水烧开干啥使?”
李大脚说:“煺你。”
马正品骂:“个老娘儿们。”
马正品的目光很快被儿子们吸引了。马一马二协助马三把狗吊在了树上,马三熟练地把绳子在树上挽个花儿,狗就与地面垂直了。狗的两只前爪弯曲着,两只后腿打开了,徒劳地蹬一蹬,身子就像秋千一样晃一晃。它的嘴巴大张着,一点嘶嘶的声音合着热气喷了出来,马灯的灯罩因此有了潮湿的感觉。马三舀了一瓢水,顺着狗的嘴巴“哗”地浇了去,马三从没做过这手活儿,可一旦做起来就像个行家里手。狗挣动着摇摆着躲避着,可还是不得不接受了那瓢水。那瓢水噎得狗喘不上气,它的两只眼睛努了出来,像弹球一样。整个身体大幅度地蹿动,像一条离开了水面的鱼。这段时间很漫长,最起码马四是这样感觉的。马四在窗子里自言自语:“还不死,还不死。”马四攥紧了又瘦又小的拳头,替狗使着劲儿。马四希望狗快一点死,那样它就不会难受了。村里有一个老人,后背生了碗口大的疮,他整夜整夜地哭号:“我难受啊,快让我死吧!”后来他真的死了,就再也不哭号了。狗终于没有力气了,打了两个水嗝,不动了。马四觉得自己也动不了了,他把头歪在胳膊上,睡着了。
马一马二的兴奋写满了整张脸,他们七手八脚把狗卸了下来,抱到了马正品的面前。马正品的表情很严肃。每干一件大事他的表情都很严肃。他把那条残腿朝一旁搬了搬,以便给狗留出更大的空间,把狗仰面朝天地摆舒展,就庄严地拿起了刀子。马正品用刀尖在狗的腹部直直地画了一条线,便有血渗了出来。马正品常做针线活的手很灵巧,他全须全尾剥一条狗只用了很短一段时间。一张完整的皮子平铺在地上,狗就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或者说,那已经不是一条狗了。剥了皮的狗很难看。剥了皮的动物都很难看。马正品剥狗的时候他的三个儿子小燕儿似的围在他的周围,马正品一边保持刀下的娴熟一边留意儿子的眼神儿。他注意到了马一马二的眼睛只是盯着狗,盯着肉,眼馋地流了口水。而马三的眼睛则盯着他手下的刀。这让他感到满足。对于儿子马三,他从没比对这条狗的关注更多过,狗还有狗皮褥子,他对儿子没有期待,尤其是对马三这样的儿子。即使马三眉目清秀,马正品仍然看他像别人家的儿子。今天是一个转折,他看马三的目光充满了柔情。他甚至想把刀塞到马三的手里,手把手地教教他。可一想到完整的狗皮褥子,就把这个念头放下了。他从养这只柴狗起,就在养一条狗皮褥子。一条完整的狗皮褥子,比他教儿子剥一条狗重要。
这条被肢解的狗,终于如愿被放进了锅里,连同它的肠肠肚肚以及五脏六腑,满满的一大锅,谁看见了都会忍不住流口水。狗头也在锅里,两只眼睛还睁着,在水雾里放着光。灶里的火通红通红,蒸汽把堂屋熏满了,香味很快溢了出来。这个时候忌讳有人敲门,敲门声真的就响了那么三四下。马正品与马一马二交换了一下眼神,谁都不动。马三从偏厦子里走了出来,把马灯捻灭了。院子里顿时漆黑如墨。马三回了偏厦子,摸了一把料豆想喂大宝,大宝在地上卧着,抖了一下头,没有吃。马三一粒一粒地丢进了自己嘴里。料豆炒得很香,火候恰到好处。每一颗都能咯嘣一声发出脆响,让马三越吃越有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