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宣传说,我可是把她给接回来了,这个巫娘。他说这话时,有点幸灾乐祸,这一点皮书记也听出来了。
皮书记叫皮日体,大前年由副职调任鸟上镇一把手。也恰好是在大前年,他死了老婆。他老婆虽然死得早了点,突然了点,但也还算在正常范围内。大家都说,皮书记肯定高兴死了,为啥?因为时下男人,尤其官场职场上的男人,有三大幸事:升官,发财,死老婆。皮书记发没发财,没人知道,但他升了官,死了老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在鸟上,皮书记不高兴,谁还能高兴?
但皮书记死活都高兴不起来。官当到他这个年龄,已经没有前程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只跛脚鸭。大家表面上还把他当书记看,实际上都在等待着:皮日体什么时候下台?更可恶的,有人常拿他死老婆说事,皮日体什么时候死老婆不好,为啥在他一当上书记了就死老婆?尤其是那个巫娘,经常在大庭广众妖言惑众:
皮书记老婆死了。
这大家都知道啊。
皮书记又娶小姨子了。
这也好理解,近水楼台先得到月嘛。
他老婆为啥就死了呢?
为啥?你知道?
巫娘笑笑,说,天知道。
王宣传的幸灾乐祸话,皮书记听了很不高兴,他拉扯着老脸,眯着眼看王宣传,不说话。王宣传心头一紧,他感到皮书记看他的眼神有点怪怪的,被顶头上司这样盯住,可不是什么好事情。王宣传赶紧解释,说,呵呵,这个女人还真精怪,要我当面向她承诺,她还真想赖在县城不走了,我可是连哄带骗才把她弄回来的。皮书记这才开口问话,皮书记问,你承诺了吗?王宣传正要回答时,吴镇长带着一个人进来了。见王宣传在,就嚷嚷道,王宣传,你这个大菜籽(才子),听说你亲自出马把巫娘接回来了?吴镇长幸灾乐祸的口气太夸张,皮书记的脸立马就黑了。他忍不住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吴镇长才收回一脸的坏笑。
王宣传看吴镇长带进来的那个人,不认识。但他猜得到,这个人是莆田老板,他到鸟上镇来,是想开一家健民连锁医院,他看中了镇卫生院,想接手过去。吴镇长早就张罗着要将镇卫生院改制,按他的想法,不改制行吗?看病难看病贵且不说,连那些稍微好点的医生,也都跑球了。他今天带这人来,可能就是商量这事。
王宣传冲莆田老板点点头,王宣传说,你们商量大事,我到街上看看去。
鸟上镇只有一条街,又窄又长,被当地人号称为五里街。五里街依山临水而筑,有条条小路通水边。水有名,叫响水河,一条日夜喧嚣的溪流。尤其在丰水季节,响水河的水声数里外都能听闻。
王宣传来到街上,果然发现一群人在围观。他悄悄地挤进人群,见巫娘站在中间,还是那身浆洗得有点泛白的旧军装,只是军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在头上插了几枝野花,看上去竟然多了几分妖媚。王宣传不知咋地就想到了宋朝妓女严蕊的那首词来: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野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王宣传想,巫娘的军帽呢?前天去县城接她,分明还戴在头上。昨天回来的路上坐的是皮卡车,巫娘坐在车厢里,没留心,是被风吹跑了吗?王宣传不知道附近的商店是否还有卖军帽的,他甚至有了想买一顶军帽的冲动。
再看那头老山羊,安详地卧在旁边,自顾自有一口没一口嚼它的嘴巴。它两眼看天,空洞无边,时不时地摇摇头,摆动摆动山羊胡,错开下巴张大嘴吃几口空气。看着这头和巫娘形影不离的老山羊,王宣传想,它倒是活得自在,像个哲学家。
关于巫娘的身世,王宣传始终没有弄明白,她应该不是鸟上人。因为王宣传到鸟上镇各个村庄调查过,虽然有几户姓巫的人家,但都不承认有这样一个女儿。她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突然就出现在了鸟上镇五里街上。最初那几年,她忽然而来,忽然而去,没多少人关注这个来路不明行踪不定的女人。后来人们渐渐发现,巫娘待在鸟上镇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再后来,她干脆就不走了,她把鸟上镇当成她的家了?是什么吸引住了她?
王宣传曾经盘问过巫娘。
王宣传问,你是哪里人?
巫娘很骄傲地回答,我是中国人。她说这话时,一字一板,像表演。
王宣传说,我知道你是中国人,我是问,你是中国哪里人?
巫娘说,水边。她没有说河边江边,湖边海边,她说的是水边。
王宣传说,水边?水边在哪里?他确实不知道水边在中国什么地方,他只知道外国人翻译《水浒》译成《水边》。难道巫娘是山东梁山泊人?这当然是瞎猜。
巫娘想,这个王宣传,还是个搞宣传的人,连水边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她感到好笑,就咯吱咯吱地笑了一气。巫娘说,水边就在水边,还能在什么地方?
这样的回答等于没有回答。王宣传接着问,你家里有什么人?巫娘对王宣传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巫娘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