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果子往酒碗里倒了半碗酒。这是今年夏天他喝得最多的一次。
“你喝得差不多了吧?我喝得少。”陈实摇着碗。
“吆,你们在这儿呢!我说家里怎么没人,河边却燃着柴。”红花的后妈又来了。她还和以前一样鼻子灵光,闻到肉香就扑来了。
“这娃子到哪儿也不说一声,让我好找。”她噼噼啪啪折了一些什么草枝垫在沙滩上坐了下来。
红花微微地向后退了退。她的后妈不让她退到后面躲着。“你坐近一点。不要退到河里冲走了。我又不会吃人。这娃子——天地良心,我还要怎么好?”女人一脸委屈,抓小鸡一样抓着红花的手臂将她提回原来的位子。
“她还是个小娃子,你不能这么提她的手膀子,会脱的。”张果子说。陈实也点了一下头。
女人晃了两下脑袋,“嗯”了一声没有说出话来。她斜眼看了一下红花。
张果子和陈实一般不在红花的后妈面前多说话,比如让她对红花好一点,给孩子吃饱饭,买新鞋,或者添一件合身的衣裳等等,他们从来不敢说。他们怕一旦说出来,女人就要哭泣着跳起来喊“天地良心”。在整个村子,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天地良心。
“我只是这样说说,你不要多意。人老了,话多。”
“嗨,不老。老果子大哥”女人还想说点儿赞美的话,但是她抬眼看了看张果子灰白的头发和枯黄的皮肤,以及那双失神的眼睛,后面的话就这样被堵住了。
“都会老的。啊。”陈实模糊地说着,将一块羊肉颤抖地喂到嘴里。这几年,他的手总是不由自主抖得厉害,并且太阳越暖和,他越有困意。整个夏天,陈实有一半时间在打瞌睡。当院墙被太阳烤热的时候,陈实就像老狗一样偎到墙脚去了。
“老石头,你不要啃睡着了。”张果子提醒。
“啊?不会”陈实摇着脑袋。
张果子感到一阵风从心里走了过去,把他烂在心里的往事都吹翻了。他望着眼前的陈实,怎么也不能将他联系到那个年轻小
伙的身上——为了心爱的人打架,膀子多么有力。
“你服不服!”——张果子还记得那天下午,他们像两只疯狗一样扭打在山坡上,陈实一只膀子压住他的脖子,使他不能动弹。他耻辱地发出像老公鸡一样的嘶叫:“服你我是你孙子!”
说起那场爱情,张果子和陈实都吃够了苦头。他们都喜欢秀芝。在那段日子,他们努力表现自己,对秀芝大献殷勤,她需要撑伞的时候,两把伞挤在了一起,她需要加件衣服时,两件外套又挤在一起,她需要有人送她回家,两个人就挤在一起了。最后为了在姑娘面前表现大度,他们整天咧着嘴和对方说笑,好像他们生下来就没有开怀笑过一样。为了不让对方有机会偷着和姑娘见面,他们二人形影不离,一起放羊,一起回家,连吃饭都端着碗到对方门前晃。
那是个极有闲心的时期。可是现在,张果子和陈实都老了,他们懒散地坐在沙滩上喝酒,听着夜鸟鸣叫,望着远去的流不尽的河水,看着风从对方的白发上走过去。
“你要是撑不住想睡觉,那就早点回去睡。”张果子说。
陈实又摇了一下脑袋,说他一点也不困,只是酒有些喝多,眼皮在打闪。
“我心里清醒得很哩。”陈实抬高了声调。
红花的后妈这时候也叨叨地说上了,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抱着酒瓶子喝了不少。
“去年我的儿子死了,你们是知道的。可是你们知道什么呢!你们只说我对她不好,天地良心,我要是把心掏出来给你们看,你们会觉得它红得和山茶花一样!”女人动情地抹了一把眼泪,看着山上黑漆漆的树影,“我为了红花可是操碎了心!难道不是吗?我嫁过来这些年,已经给她做了五双鞋子,我自己生的现在已经死了,我可怜的儿子!他一双新鞋都还没有穿过。他的小身体用一块破布裹着就抱出去埋掉了。如果他生在好一点的人家,就算他还这么小,也该有一副棺木的吧。他还不会走路就死了。
“她呢,什么事情也还帮不上忙。我也不指望她帮上忙。还不大的娃娃,又死了亲妈。我时常做梦都告诉自己,要真真的对她好点才行。不好能行吗?可是这样还讨来一些闲话。我要是把心掏出来,你们敢说它黑吗?
“我死了儿子过后的几天,我想喝一口水,我说:‘红花,你去给我端一碗水来,我实在渴死了。’她不动,她站在那里想了半天才去给我打了小半碗水。你们看,她也只把我当后妈看。但是我能和一个死了亲妈的娃娃计较吗?我没有!我那男人,她的亲爹,说这娃娃命带煞星,克死了她的亲弟弟我的儿子。她爹吵着要将她送人,我没有同意。天地良心,我要是不把她当亲生的娃,我也会同意将她送人!”
女人说累了,停下来喝了一口酒。她的眼角斜斜地瞟着红花。
红花一声不响地坐在沙滩上,垂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