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尔顺闲暇时曲不离口,他唱的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等主要唱段与广播里分不清上下,在同志们的举荐下,他参加了镇政府的业余剧团。郑歪嘴团长听他试唱后决定让他唱《沙家浜》里的胡传魁,和他对戏的是镇供销社二商店布匹组售货员赵玉欣,她饰演阿庆嫂。经过半年多的相处,朱尔顺暗中喜欢上了赵玉欣,她虽小自己二十岁,可小赵与自己有共同语言和爱好。小赵长得不如丁福珍白皙,却也别有一番俏丽,小鸟依人,脉脉含情。如果说爱妻丁福珍是美西施,那赵玉欣就是娇貂婵。他从赵玉欣温顺的双眸中读出了对自己的那份情意,朱尔顺多次故作不懂予以回避。他心中矛盾得很,一则丁福珍是双丰镇同代女人中的美女领袖,是自己苦苦追求才得到的。在自己的眼中,至今从省城到县城没有哪个女人能与自己爱妻相匹敌。真要一下子失去她,实难舍得!二是赵玉欣毕竟是自己金兰之谊的朱子安的未婚妻,自己怎能夺弟弟的妻子呢?
可怎样才能有一个亲生儿子呢!朱尔顺百思不得其解,痛苦不堪,头疼得像要炸开,他凝视着体贴入微、持家有方、深受众亲友爱戴的娇妻,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苦、是酸、还是咸……他下意识地长叹一声。妻子丁福珍悄悄走过来,深情地用手抚摸着丈夫的头:“尔顺,感冒了?”朱尔顺从忘情中醒过来:“没什么,我去一趟公司。”朱尔顺拿起烟和打火机,走了。
赵玉欣家住双丰镇西邻的顾家炉屯西头后街。三间土坯房,院里一棵八米高的大杨树,庞大的树冠像一把巨型大伞,把整个小院遮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院的东南西三面用薄板皮围成了一米半高的篱笆,门前临时立起的一个高高的木杆上挂着一串黄纸幡,共五十二束,这表示死者五十二岁年寿。
村亲们腋下夹着一沓沓黄纸,三三两两的前来吊唁。死者的妻子、女儿、儿子的哭声传出很远,门前过往的人都倍感心酸。朱子安急匆匆地赶来,他把自行车往门旁一靠,跑到棺材前扑通一下跪倒。正在哭着烧纸的赵玉欣一见,哭着喊道:“滚吧!快滚!当你的大会计吧!”朱子安委屈地说:“咱爸一去世,你就应当先通知我。”朱子安磕完头挪一挪身子,欲拿纸去烧,赵玉欣一下子夺走了他手中的烧纸:“快去巴结有用的去吧!我们这小门小户,死了一个人还不如官宦人家死只小猫小狗呢!”赵玉欣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朱尔顺走近前:“小赵节哀,人死不能复生,自己的身子骨要紧哪!”赵玉欣抬头望了望朱姓两个人,不哭了,向朱尔顺点点头进屋去了。朱子安见女友这么听大哥朱尔顺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索性大把大把地烧起纸来。跪在他身旁的赵玉欣的弟弟用手碰了他一下:“丁造反来了!”话音刚落,丁福贵领了十几个人进了院,大喊:“这怎么用棺材装人,破四旧树新风,必须火化,不许土葬!”丁福贵一眼瞥见朱子安跪在棺材前正烧纸,他又来了火,一脚踢去,把朱子安踢了个狗抢屎,脸撞到棺材头的供品碗上,当时就肉破血流。“你也跑来大搞四旧,作死!”丁福贵还要动手,朱尔顺、赵玉欣等人从屋里出来了。朱尔顺大怒:“福贵,你又犯浑了!我说过千百次,人多的场合你改改你那造反派的臭脾气,要学会和善待人。”停了停朱尔顺又低声说,“这死了人的地方更不能瞎闹腾,要讲人性善心,别犯众怒!”丁福贵连连伸舌头,蔫了,脸一红一白地有点儿下不来台啦。这当儿石麻子喘呼呼地跑来:“丁主任,八家户出人命了,军代表王连长让你快回镇上!”丁福贵有了台阶下:“姐夫,这儿的事你看着办吧,明早向我汇报一下情况。”他领着一伙人走了。第二天上午早六时多,小马车拉着赵玉欣父亲的一口薄木棺材向西行一里多,又从铁道口上过去往北一拐,进了一排小杨树林子,邻居王河领着六个人早已挖好了墓坑,朱尔顺指挥着把棺材抬下马车,再用粗绳子一点点放到坑底,埋上了厚厚的土……
“文革”以来,在双丰镇管辖内实施土葬的这是第一例。赵玉欣感激不尽。父亲临终前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她,说了三遍:“我不火化。”赵玉欣心里没把握达到父亲的要求,为了让父亲能高兴地离去,她还是违心地点点头。可朱尔顺让她兑现了对父亲的承诺,这是朱尔顺人格的魅力,地位的象征,更是对自己的真情。这次父亲的土葬使整个顾家炉村人都啧啧称赞:老赵家生了个好女儿,有贵人相助。赵玉欣对朱尔顺有了进一步的情感。她开始思索对比:朱尔顺成熟热情有地位、有责任心,有能力有魄力又有广博的社会关系;而朱子安呢……她心中的天平开始向朱尔顺方向倾斜了。
晚七时许,双丰镇礼堂里亮如白昼,乐声阵阵,京戏《沙家浜》的彩排,不,是县里会演前的一次正式演出,这是一项严肃而重大的政治任务,用丁福贵的话说,这比背诵老三篇还重要,是检验参演的每个人是否忠于我们最高的红司令、全世界人民的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次实际行动!团长郑老歪连晚饭也顾不得吃,跑前忙后,见饰演刁德一的小张打瞌睡,用手捅了他头一下:“快站起来喝点儿水,精神精神,再有几分钟就到你出场了。让丁政委看到你这样,还不打你个半死!”小张低声说了句:“他是土匪!”便倒水去了……演出一直进行到半夜一点,政委丁福贵基本上满意了:“都回吧!明天上午大家休息一下,下午两点准时集合,按支左军代表王连长的指示,明天下午五点去双丰局礼堂慰问演出。双丰局几年来大力支持咱镇上建造礼堂、办公楼,咱们去演演沙家浜,一来表达感谢之情,二来咱们也练练胆,两天后县里大会演就不胆怯了。”他一挥手人们一齐冲向门口。郑团长边跑边喊:“我得吃午饭了!”
赵玉欣最后出门。出了镇政府大院,朱尔顺从后面追上来,俩人并排推着自行车缓行。赵玉欣低头不语。朱尔顺安慰道:“小欣,节哀顺变吧!你母亲体弱多病,你弟弟又小,全靠你支撑着呢,不过,从今往后你不必担心,我会全方位负责,你尽管放宽心。”赵玉欣泪眼蒙蒙,她支好自行车,转过身来,一下子拥入朱尔顺怀里。朱尔顺哪还顾得上支车子,把凤凰牌新自行车一丢,用双手把赵玉欣抱得紧紧的,他周身的热血在沸腾,忘却了家中的娇妻爱女,也顾不得与子安的兄弟之情,把她死死地抱着,生怕被人夺走似的。赵玉欣此刻感到自己的生命有了坚不可摧的依靠,既安全又畅快,她鼓足了勇气:“我们结婚吧!”赵玉欣愈发悟到朱子安在自己的心中已微不足道,像一缕白云在风中一点点消散——她最近都在思考这一关系到自己一生的大事,她此刻痛下决心:要把自己的一生交给这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男人。听了她的话,朱尔顺心里甜丝丝的,却言不由衷地回答:“欣,我可比你大整整二十岁呀!”赵玉欣听了用右手拍了朱尔顺的后背一下:“尔顺,在我眼里,你风流倜傥,成熟能干,既年轻有为又富有责任心,是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朱尔顺听了激情迸发,热泪盈眶:“欣,你是心里话吗?”赵玉欣听了又狠狠地用手拍了他几下后背:“真正的爱情是没有年龄界限的,人常说,愿作鸳鸯不羡仙,我跟定你了。”“我此生也要定你了!”朱尔顺边说边使劲地吻着赵玉欣的脸颊,两个人都不再作声,只是无言地拥抱、疯狂地亲吻……
赵玉欣中等身材,瓜子脸,一双丹凤眼,一笑俩酒窝,平常总是笑盈盈的。她爱好文艺,有一副响亮的好嗓子,平时无忧无虑,总是唱个不停。供销系统的同事们送她一个绰号“百灵鸟”。可自从父亲病重这三个多月以来,她唱不出来了。尽管父亲去世了,她悲痛万分,也要含泪去唱样板戏,因为这是政治任务,用丁造反的话说,这是对毛主席的态度问题,是阶级立场的大问题。又何况,会演的三天,还能同自己早已离不开的朱尔顺厮守在一起呢,白天和心爱的人形影不离,晚上又以对台词为由半宿半宿地不分开。会演三天的日子过得畅快又兴奋。她横下心来,非朱尔顺不嫁!她后悔极了——干吗在父亲病重时听信母亲的劝说,为了给病重的父亲冲冲喜,竟和朱子安登了记,同朱子安成了名副其实的合法夫妻。当她把登记一事告诉朱尔顺时,朱尔顺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冷静:“欣,你先不要惊动朱子安,给我两个月时间,他会心甘情愿解除婚约的。但你对他要一如既往,别让他有一丁点儿察觉,记住,成大事者,要善于忍耐!”“我记住了!”赵玉欣信服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