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左右,伴着翠翠的一声声喊叫后,一个小生命呱呱坠地,来到了人世。丁母乐得直喊:“大胖小子!大胖小子!”坐在前屋客厅里的朱尔顺满脸怒气,一个劲地吸烟;朱子安却喜气洋洋,来回踱着方步;丁福贵骂骂咧咧,横眉立目,一脸凶气。听到婴儿大哭,朱子安如坐针毡,几次欲站起来到后屋探看一下,始终未敢。他实在忍不住了,站起来往后屋走去,丁福贵一伸手把他拽回来:“你老实给我坐着,看什么!孩子死活与你有什么关系?”朱子安无奈地坐下来。朱尔顺忽地站起对丁福贵说:“福贵,等这孩子满月后,你托人把他送县里孤儿院去,别放在家里丢人!再说了,今后翠翠怎么念书,怎么嫁人!”说完朱尔顺气呼呼地走出屋,骑上自行车回镇里百批了。
丁福贵一脚把地上的一个暖水瓶踢上了墙,闪着白光的水银碎片飞溅到墙上,落到了桌面上,一瓶水浇湿了墙和地面。他把手中的烟头一抛,狠狠地说:“什么满月,我明天就处理!”丁福贵咬刀切齿,又骂个不停,气鼓鼓地出去了,一甩袖子骑上自行车去街里刘桂兰家了。丁福珍从后屋走出来:“子安,你是翠翠的小叔,也去看看她和孩子吧!”朱子安见丁福贵出去了,才怯生生地去了后屋。
丁福珍为女儿熬了一盆小米粥,扒了七八个煮鸡蛋,劝女儿多吃点。朱子安见丁福贵走了,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下来,看着翠翠吃完了饭,才对丁福珍和翠翠说:“我回镇上跟单位请个假,再买些奶粉来。”丁福珍说:“快去吧!明天上午早点回来。”翠翠问:“小叔,你怎么不高兴?”朱子安强颜欢笑:“我高兴,特别高兴!翠翠,你受苦了!想吃什么,我回镇上给你买来。”翠翠眼泪汪汪:“小叔,我只要你陪陪我。”丁福珍心烦得很:“快走吧,天越来越黑了。”朱子安欲言又止,打个唉声走了。
朱子安一早起来,写了一个请假便条,就敲开邸秃头的门:“老邸,把这交给经理!”他将假条丢到了邸秃头床上,又回到了自己的寝室,他从床下摸出来一个布包,从里面拿出了两瓶东西。这是两年前从县一中化验室拿来的硫酸。他读高中时学过化学,懂得硫酸的灼烧性特强,当时拿来三瓶,冲刷厕所时用了一瓶,这两瓶一直留着。这些天他就想,如果你丁造反在朱尔顺唆使下敢动我儿子耀祖一根汗毛,我就毁了你们!他再三告诫自己,如果我保不住自己的儿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朱子安粗中有细,从床下又摸出来一把铁钳子,把两个玻璃瓶的白铁皮盖帽一点点拔下来,露出来红红的橡皮塞子。
他拿过两张旧报纸,分别包上,左右裤兜里各揣一瓶,骑上自行车又到了二饭店,简单地吃了饭,又去副食品商店买了四袋奶粉,放到车筐里,骑上自行车向蒋才屯急急忙忙驶去。
一大早,小耀祖就哭个不停。刚回家来的丁福贵和刘桂兰夫妇二人径直来到后屋。刘桂兰对丁福珍说:“姐,翠翠的孩子是饿的,是不先找个有奶的孩子妈给喂喂奶?翠翠的奶水不满三天是下不来的。”丁福贵两眼一瞪:“找什么奶妈!还不嫌丢人哪!这个野种是个嚎天犬,非嚎死几口人不可!”他骂骂咧咧地又站到了院子里吸烟去了。丁福珍一听弟弟的胡言乱语也气不打一处来:“好好的孩子哭两声算什么,你又混骂乱撅的,骂也骂丧了!”丁福贵“叭”地丢掉吸的半截香烟,几步就蹿到后屋:“这是个丧气鬼下世,不如让我摔死他,都省心了!”翠翠听了,双手紧紧地抱住小耀祖,冲舅舅大喊:“你敢!你杀别人行,今天弄死我的儿子,我和你拼命!”“什么,你说我杀别人,我杀谁了?”丁福贵恼羞成怒,脸上的横肉在突起,抖动,他大发雷霆,向翠翠冲去。“你要干什么?”刘桂兰把他推到了西屋,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时朱子安手提一个小袋子走进来,丁福贵一见,两眼又红了,他冲过来,在走廊里一把扯住了朱子安的衣领:“你……你又跑来干什么?”朱子安有点儿紧张:“我给孩子送奶粉,”“送什么送!这孩子与你有什么关系?”丁福贵步步紧逼。朱子安忍无可忍,用手打掉他的手:“你管得太宽了!我是翠翠的继父,怎么与我没关系?”丁福贵被朱子安当着几个女人的面,特别是当着新婚妻子刘桂兰的面顶撞个无言以对,他感觉丢了大面儿了,一脚踢去。朱子安被踢了一个狗抢屎,头碰到门框上,下颏划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丁福珍扶起了朱子安:“福贵你在自家也造反哪!他可是你的亲姐夫!”丁福珍一边用手给朱子安擦拭下颏上的血一边哭泣。丁母也发火了:“我说福贵你还嫌咱家不乱哪!你消停点行吗?妈求你了。”丁福贵又来了火气:“妈,你老糊涂啦?咱好端端的一个家,被他们一家人闹成什么样?还反过来怪我,真是天大的笑话!”丁福贵愈发气势汹汹,跑到后屋厨房里摔盆砸碗,弄的乒乓作响。丁母此时只能无助地哭诉:“老头子,你丢下我不管,这牲口儿子又开闹了。”刘桂兰见老婆婆如此伤感,她想起了死去的丈夫王发的好处,也跟着默不作声地哭起来。丁福珍心烦意乱,孩子的哭声就像一把把利箭直插入她的胸膛,她眼前幻出朱尔顺的狞笑,赵玉欣的媚脸;又幻出朱子安的爱怜和女儿翠翠的争宠……她的心被揉碎了!她叹自己人生的悲苦、命运的多舛;更怨天道的不公。又听到弟弟说出这些没有一点亲情温暖的浑话,此刻又大闹不止,丁福珍越发意乱情迷,她也邪火难捺,跑进厨房,要与弟弟拼命。她一头向弟弟撞去:“你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姐姐吧!我不想活啦!”丁福贵被姐姐撞的一栽歪,抱住了姐姐:“姐,我心疼你,为你鸣不平啊!”抱着姐姐也哭了。丁母哭着走过来:“都别哭了,亲姐弟俩,今后有话都好好说,别动不动就发火。”刘桂兰过来拉走了丁福贵,二人骑车走了。翠翠此时看着朱子安,关心地问:“小叔,你的腰还疼吗?”丁福珍一脸阴云:“还疼,你给按摩按摩吧!”翠翠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低下头喂孩子奶水,不再抬头。朱子安又安慰几句丁福珍,走到屋外窗下,掏出两瓶用旧报纸包的硫酸,放到窗下大酱缸的盖板下。
朱尔顺失眠了。他翻来覆去地连连叹气,把睡在中间的儿子光宗碰醒了。孩子哇哇地哭起来,赵玉欣醒了,把奶头送进孩子嘴里,孩子吭哧吭哧地吮着奶水不哭了。赵玉欣不解地问:“你抽了一大堆烟头,一夜未睡,有什么烦心事?”朱尔顺摇了摇头笑了:“我能有什么烦心事,有了儿子小光宗,我高兴呗。”赵玉欣打个哈欠又闭上了双眼。其实,朱尔顺闹心得很哩!他自从得知自己的亲生女儿翠翠怀孕,特别是前天竟产下一个男婴,他的脑子里只萦绕一件事:翠翠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丁福珍是妇科医生,为何发现女儿怀孕不采取打胎措施,宁肯丢人现眼把野种生下来……该不是朱子安……他想得直头疼。他最终认定这个孩子是朱子安的,是丁福珍娘儿俩在为他还债!他顿感自己赔了本,把个如花似玉的美妻送给了他,想不到又把尚未成年的乖女儿也搭进去了!朱尔顺脸红心跳,他感到自己太亏本了。嫉妒之火烧遍全身,他再也躺不住了。
中午十二点,丁福贵从小会议室出来就见朱尔顺在门旁等他。“有什么事?”朱尔顺左右看了一下,“有点小事。”两个人并排向街南头的百批公司走去。过了十字街,朱尔顺看看近处没人,压低声音说:“老弟,我这两天很纠结,你说翠翠生的这个男孩……”丁福贵接过话头:“是朱子安那个王八蛋的。”朱尔顺认同地点点头:“对,我也这么认为。他见我同赵玉欣有了儿子,你姐又不能生孩子了,他便用教画的手段迷惑了翠翠……”朱尔顺说不下去了。他感到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耻辱!
他故意长叹一声:“老弟,这口气只有你给我出喽!”丁福贵有些茫然:“怎么个出气法?”朱尔顺附在丁福贵耳边如此这般地嘀咕了一番,“行,我现在是双丰镇的皇上,军代表都听我的,谁也奈何不了我。”丁福贵面呈凶蛮,“尔顺兄,等着看好戏吧!”丁福贵大笑,朱尔顺也哈哈大笑起来……
丁福贵吃完饭,对刘桂兰说:“我今晚上必须回蒋才屯,找石麻子有事,你睡吧,我兴许明天中午回这来。”刘桂兰叮嘱道:“你遇事要冷静,都是一级领导了,得有个官样。”丁福贵抱着她的胖脸吻了吻:“睡吧宝贝,我走了。”
丁福贵放下自行车,一进屋见外甥女翠翠正抱着孩子在走廊里来回转着:“别哭,别哭,小耀祖别哭,奶一会儿就好了。”孩子仍在哇哇地哭个不停。丁福贵在找茬:“朱子安呢,你那个王八蛋继父哪去了?”听到喊自己,朱子安从后屋跑出来,手中拿着奶瓶正用冷水降温呢。“我在这,有事呀?我给小耀祖冷奶呢。”丁福贵一听火冒八丈:“什么他妈耀祖,耀谁的祖!成天嚎丧多败兴!把我家也给嚎丧了。”朱子安刚要开口,翠翠抱着孩子冲过来:“丁造反你别欺人太甚!因为你是我亲娘舅,我一再给你留着面子。”丁福贵一听,气得脸发白,他双目圆瞪,满脸横肉隆起,甩掉大衣:“怎么!不留面子又怎样?”他向翠翠逼近,朱子安急忙把奶瓶交给翠翠,他用身子挡在舅舅和外甥女中间,生怕碰到孩子。翠翠到底少不更事,初生牛犊不怕虎:“你以为你伙同石麻子、黄二狗、大洋马一些人干的杀人放火抢别人财物的坏事我不知道吗?”翠翠抱着孩子向舅舅冲去,朱子安抱着翠翠使劲往后屋拖:“你不要信口胡说,他是你亲娘舅!”丁福贵身壮力大,一把扯开朱子安:“她没胡说,我的确干过那些事,怎么着吧,是军代表说了算,还是你小小的朱翠翠说了算!”翠翠寸步不让:“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丁福贵心想这都是他朱子安挑唆的结果,否则,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能说出这些话来。他想起朱尔顺昨天中午说的话,他要弄残疾这个野种,以泄心头之恨,是他勾引姐姐,失去了亲如长兄的大姐夫,又是他,迷惑了外甥女……丁福贵暴跳如雷,大喊着猛扑上去,双手抢过翠翠怀中的孩子往外跑。翠翠急了,用双手扣住丁福贵的裤腰带,她被拖到院心。朱子安一见来了勇气,一下子跑到丁福贵前面,张开双手去抢孩子。丁福贵猛一转身,把孩子举过自己的头顶,他咬牙切齿地大喊:“我让你耀祖,摔残你!”只听“砰”的一声,孩子被摔到门前的大石墩上,孩子被摔得脑浆迸流,“哼”地一声就一动也不动了。
翠翠跑过去,一摸孩子没呼吸了,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她不顾一切抱起孩子就跑,口中喃喃反复说着:“耀祖别怕!耀祖别怕……”朱子安万没想到,丁福贵真会下此狠手。他被吓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儿子被丁福贵摔死的惨状,又见翠翠披头散发地跑出院去。他彻底绝望了!他明白,丁福贵摔死自己的儿子绝非偶然,是伪君子朱尔顺的指使,此刻的朱子安两年来的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他反而显得分外冷静。他问丁福贵:“小孩子有何罪过,你摔死他?”丁福贵本想弄残耀祖,其结果如朱尔顺所说,让他因残而结不成婚,耀不了祖就成了。可自己一冲动,竟给摔死了!丁福贵后悔不已:“我没想到他会……”朱子安慢慢走近窗下的大酱缸,从后面的盖板下拿出一瓶硫酸来,走到丁福贵面前,轻轻地拔下瓶口的红橡胶塞子,猛地洒向丁福贵,丁福贵立刻狼嗥般惨叫不已。
朱子安骑车从翠翠身旁驶过,只见翠翠已脱光了衣服,仍用双手紧紧地抱着已死的小耀祖在反复地叨咕着:“耀祖别怕!耀祖别怕!”朱子安如万箭穿心,但他顾不了已疯了的翠翠。他飞也似的冲进顾家炉屯朱尔顺的新房大院里。
朱子安悄无声息地进了朱尔顺的新房走廊,他怕打草惊蛇,不敢弄出一点响动。他要用最后一瓶硫酸烧死朱尔顺父子两个人,他屏住呼吸走进西头卧室,见赵玉欣正搂着孩子喂奶呢。他要调开赵玉欣,就要求说:“我走累了,你给喊一声尔顺哥,我给你看一会儿孩子。”赵玉欣把奶头从孩子口里慢慢抽出:“他睡着了,我去叫尔顺去。”赵玉欣走出西屋,朱子安拿出硫酸瓶子,拔下红橡胶塞子把孩子身上小毯子掀开,把硫酸往孩子身上乱洒,起身就走,孩子惨叫一声后扑棱一下便不动了。“你哥让你去后屋!”赵玉欣往回边走边对子安说,在走廊里同子安撞了个满怀。朱子安侧着身子,把赵玉欣往旁边一推,急奔后屋。见朱尔顺正戴着水晶石眼镜一边看账一边扒拉算盘。朱子安迅即拉开朱尔顺前面的办公桌,用右手把硫酸猛洒向他。朱尔顺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便鬼哭狼嚎一般哇哇大叫起来。赵玉欣跑进来,只听朱尔顺呻吟着大喊:“快……快保护光宗……”朱尔顺惨叫着在地上滚来滚去。赵玉欣见朱子安一脸凶相,她不寒而栗,又赶忙跑回西屋,见儿子小光宗头脸及下身已成黑炭般血肉模糊,早已奄奄一息了。她立刻明白了是朱子安所为,如五雷轰顶,大吼:“我的儿子光宗啊!”一个倒仰倒下了。
及至早上六点多,赵玉欣弟弟起来喊着要吃饭,前后屋一看,他吓哭了,急忙跑到西院王河家找来了王河。王河来了到前后屋一看吓得毛骨悚然,他骑上车去军管会报案。
王河一推开门见石麻子正在讲述丁福贵被硫酸烧死一事。王连长又听了王河的简要陈述,勃然大怒,他拔出了手枪:“走,去抓朱子安!”王连长、王河、石麻子三人鱼贯而行,先到供销办公室,见门仍锁着,还没到上班时间。又来到单身宿舍,先敲开邸秃头的门:“老邸,起来!”邸秃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恐地起来,见王河用手无声地指指第二间朱子安的房间,他更糊涂了:“他昨晚很晚才回来,正睡着呢!找他有什么事?”石麻子低声说:“这回可是天大的事!”王连长在前,王河、石麻子、邸秃头步步紧跟,走到朱子安宿舍门前,石麻子猛地往门中间踹一脚,门“咣当”一声开了,见朱子安直挺挺地吊在房梁上。王连长收起了枪,愤愤地说:“这个混蛋畏罪自杀了!”秃头老邸更是云里雾里一般:“他好端端地畏什么罪?”王河与石麻子分别简述几句,吓得秃头老邸直吐舌头,一个劲儿地重复:“万万想不到,万万想不到!”
赵玉欣被赶来的镇医院大夫往人中穴扎一针,她“啊”地一声醒过来了,却甩掉身上衣服,抱起死孩子,又哭又笑,口里念念叨叨:“小光宗,快醒来!小光宗快醒来!”她光着脚向大街上跑去。
第二天,全镇召开“提高阶级斗争觉悟,坚决打击一切反革命,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大会。第三天在镇礼堂举行了丁福贵和朱尔顺的追悼会。王连长痛哭流涕,他哭着说:“我痛心,我们失去了丁福贵这样一位忠于毛主席的造反英雄,也失去了朱尔顺这样一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商业奇才……
而后,人们总在大道上见到披头散发的赵玉欣又哭又笑地抱着一个枕头不停地叫着:“光宗醒醒!光宗醒醒!”也经常见到几乎光着身子抱着一段木头的朱翠翠,她口里不停地喊着:“耀祖别怕!耀祖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