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个秘密吧,俺曾对穗子说过,如果哪天,那个孬熊偷偷回来把俺给砍了,俺不许你声张,俺也不许你嫁给别人,你就跟那个孬熊走,跟他下南乡,你就坐吃等喝,啥活也不要干,叫那孬熊把你当成姑奶奶养一辈子,那样俺在坟头里也会哈哈大笑的。
你头天进芦村时,穿皮鞋着西装打领带,弄得人五人六的,弄得真就跟大城市人似的。如果你真以为自己是城里人,那你又错了,你虽然披了城市的衣,涂了城市的香,他们又喊你啥啥董,但俺看你啥也不懂。你要给俺记着,你身上的泥巴味不是香肥皂能洗掉的,那些熏人的香气只能掩盖一时,却不能掩盖一世。你用城市的自来水和香肥皂也洗了三十多年了吧?你有没有洗掉芦村这俩字呢?嘿嘿,你现在还是乖乖地回来了,说明那俩字还烙在你心里。兄弟你要知道,那俩字是祖先放在咱血里的,刻在咱心上啊。
俺曾听人说过,你在南方那些个城市里,吃了许多苦,经了很多难,也做了很多年孙子,更遭了许多罪孽。可那都是你自找的。在咱芦村这个集镇上,喜欢你的女子能装一马车,可你就是不喜欢她们。那年深秋,你突然找到俺,俺以为你又要跟俺打架,俺就准备好这次绝不还手,俺就任你想咋打就咋打。不料你对俺喷着唾沫星子,好像发誓一样,恶狠狠地说,你看着,你要是不死,就给俺看着,总有一天,俺要离开芦村,离开鱼顶街,离开西胡同,此生若不混个人模狗样,不娶个白白嫩嫩的城市女子,俺这辈子决不踏进芦村地界半步,哪陷是俺娘死了也不回来。
城里白白嫩嫩的女子就比咱芦村的女子好吗?她是多一块鼓包还是多一个凹坑呢?你个孬熊,俺告诉你,俺虽然没闯过世界,但俺就觉得咱芦村的女子是天下最好最俊最贤的女子。兄弟你心狠哪,你让俺瞅着眼生啊,你咋能说出这种话呢?你让你娘伤心哪,你也伤了俺的心。如果老天能让时光倒流,俺情愿不娶穗子,你留在芦村,你娶穗子,你俩睡一个床,你俩好好过日子。
你爹死得确实早了些,他虽然不是个东西,但你娘却是个大好人。那日,她揉着眼跟俺说,你俩那么好的拜把兄弟,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说打架就打架呢?你俩上学时,好得都能穿一条裤子,一个黄豆大的小糖豆,都要砸成两瓣分着吃,咋就为了个女子,说红脸就红脸了呢?芦村好女子多得是,俺就弄不懂,他咋也跟他那死爹一样,认死理呢?
俺侧身对着你娘,站着半晌没吭声。俺后来转过身,对你娘说,婶,这都怪俺不好,那孬熊不是跑了吗?他跑了不要紧,他跑了俺现在就是你的儿,春花和秋月就是俺亲妹妹。你百年以后,他不回来,俺就披麻戴孝,俺花大钱请胡金玉给你吹响,俺摔瓦盆扛桃幡给你送终,俺给你守七七。你娘哽咽着对俺说,孩呀,你没错,错的是那个孬种,谁让穗子不喜欢他呢?俺知道,穗子要是喜欢他,你肯定不会跟他争的。
你娘说完又大哭,眼泪水淌得啪嗒啪嗒的。俺经不住她那样,就从你家院子里走出去了。出了你家的槐木大门,俺冷不丁一回头,看见你家泥墙上的仙人掌,长得密密麻麻扑扑棱棱的,还开了好几朵白色和黄色的花,俺的眼睛一下子就酸了。你家墙上这仙人掌,是从穗子家移来的。俺家墙上的仙人掌,也是从她家移来的。穗子说,送给你俩一人一枝仙人掌,等墙头上全都驮满了,既好看又能看家护院呢。
俺把眼神收回来,低着头走在西胡同里。胡同里空空的,前后都没一个人。俺没回家,顺着西胡同往西走,独自来到西家后的大树林里。树林里长着许多粗细高矮的树.有柳树,有杨树,有泡桐树,有楮树,有楝树,有椿树,有洋槐树,有黑槐树,也有枣树、桃树、杏树、石榴树,还有俺叫不出名的杂树和灌木。如果有北风刮过来,就能听见呜呜的跟狼嚎一样的声音,声声刺耳,使树林显得很开阔。
林子地上堆满了落叶,厚厚的像毯子,俺的脚踩上去,沙沙地响。俺一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像个醉汉一样走着。最后,俺穿过大树林,走到芦河边,在一棵鼓起的泡桐树根上坐下来。俺看着河水慢悠悠地往南流,觉得那河水咋跟俺一样也有心事呢?你知道,咱芦苇河是往南流的,先汇入浍河,再流进大涡河,然后跟许多河一起注入淮河,最后它们全都归依大海。俺真想沿着它们,跟着一起走一趟,看看一路上都有啥风景,都能碰见啥样的人,他们都在干啥样的事,最后俺要来到大海边,站在一块大礁石上,看看大海的浪头,到底能有多大,有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