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罢你娘的当晚,俺终于睡了个囫囵觉。俺做梦了,你猜俺梦到啥了?俺要骗你俺就是个龟孙子,俺梦见你西装革履地回芦村了。你低着头闷声跪在你爹娘的坟头边,俺站在你后边,拿着一杆以前放羊的小皮鞭子,一下一下地抽你。俺一边用鞭子抽你,还一边问坟头里的你娘,婶,够了吧?不能再抽了,再抽就把这身新西服抽烂了,这衣裳可值钱呢。
俺在黎明时猛然惊醒了,俺在黑暗里睁着眼想,你娘还是放心不下你呀。俺瞅瞅睡得正香的穗子,听听西屋里也睡得正香的俩妮子,俺再也睡不着了,穿上衣服下床来,坐在漆黑的堂屋里抽俺的铜烟袋。你肯定不知道这镶铜嘴的烟袋是穗子在亳州城里给俺买的,这都是你出走以后的事了。俺吧嗒吧嗒地吸烟,那烟锅里一闪一闪地红着,看着它好似有一丝丝暖气在冒出来,可俺明明感到俺的心是冰凉的。俺忽然觉乎着外面咋恁安静恁明亮呢?好像出了十五的满月亮,还似乎有沙沙的声音,好像贪吃的蚕在夜里吃着桑叶。
俺赶紧开门一看,不禁眼前一亮,不知啥时候,大北风停住了,竞开始下雪了。我的乖乖来,那雪真大,就跟鹅毛似的,一片压着一片,一朵连着一朵,院子里已经铺了厚厚一层,就像厚厚的白棉被,几棵树就像白色的珊瑚枝,看着真美。
你娘活着时,对俺就跟亲儿一样好,俺突然放心不下你娘。天微微亮时,俺穿上大胶鞋套上羊皮袄戴上棉帽子就去北地了。大妮二妮吵着也要出去,俺大声地呵斥大妮和二妮,她俩就吓得躲回屋里去了。
穗子知道俺的心思,说,你慢点,看清路再走,别掉到机井里去了,俺娘仨还指望你呢。
俺回头对穗子说,你放心吧,咱芦村这地面还有俺不知道的啥地方吗?
俺冒着大雪来到北地一看,你娘的坟被大雪包得严严实实。俺对着你娘的坟头说,婶,你看你多有福气,刚入土就下了这么大的雪,明年咱的麦就有指望了。四野白茫茫的,没有一个人,俺像个神经病一样自言自语。俺忍不住当着你娘的面,骂了一声你这个孬熊。
忽然,俺好像听见,你娘说话了。你娘说,孩啊,你骂得好,等他哪一天要是回来了,你把他拽到这来,就当着俺的面,你找最细的柳树条子,使劲抽那孬种一顿,你抽他时千万别手软。
俺吃惊地望望你娘白色的鼓鼓的坟头,又望望远远的鱼顶街的方向,眼泪水就哗哗地淌下来了。俺也弄不清楚,俺咋越来越像个多愁善感的娘们了呢?
俺回家来就生病了,浑身发冷,牙齿嘎嘎地上下打架。屋子里生了炭火,穗子给俺压了三床被子,俺还是一个劲地打哆嗦。
鱼顶街上的人咋说你的都有,有说你先去南方打工,天天给人当孙子受气;有说你吃不了工地上的苦,加入了啥飞车队,专门在火车站边上抢单身旅客的包;有说你去做贩毒生意,警察发现去逮你们,你抗拒逃跑被当场给毙了;有说你在一个黑帮团伙里混事,后来被人家乱刀给砍死了……
反正啥样说法的都有,但都说你没啥好下场。他们那样说你,俺难受呀,要搁以前,俺肯定得跟他们打架,可现在俺不想理他们,俺当然也不信他们说的话,俺更懒得跟他们理论。俺就相信兄弟你活着不会死,俺就相信你不会去干那些坏事,俺就相信你早晚会出人头地。从咱俩在北地里插草拜把子那天起,俺就认为你不会像俺一样窝囊的,俺认定你早晚都是个干大事的人。
也不知你是知道你娘死了,还是因为碰到啥麻烦了,反正你就跟真是死了一样,几年下来,一点消息也没有,好像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了。这样俺也从此打消了对外面世界的想法,专心种着俺的庄稼。俺和穗子除草施肥,地里庄稼长得不赖,麦穗子大玉米粒也饱。也是老天开眼,赶在计划生育前一年,穗子又开怀了,生下了带把的小三子。俺虽然不封建,但也想要个儿子,俺激动得魔气了,扑通趴地上给穗子磕了三个响头,穗子躺在床上捂嘴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