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傅若林冷眼相看拒不救人
嫣红的日头渐渐西沉,像一块即将燃尽的色光淡淡的炭球,坠向绵绵苍茫的锯齿状的山峦,周围几片斑驳的云彩被染成了橘红色,如同一匹匹艳丽的绸缎,在风中波动。树上的知了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扯着嗓子肆无忌惮地鸣叫着。在这西下如血的残阳中,一匹打着响鼻,通身油亮滴着滚滚汗珠的枣红快马,“咴——”的一声长啸,随着两个前蹄高高扬起的人立,戛然停在了钱家村头上。一个头戴黑罩,斜背一支小马枪,年龄最多在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飞身下马。
沉浸在焦躁不安中的钱家收到了写在一张红花笺纸上的赎人书信,上面只草草地写了一段话:“只限半个月,用二十支德国镜面匣子枪、十支马枪、子弹五千发赎人,逾期撕票!”
钱如水这一介书生早已惊恐莫名,六神无主地甩着双手,在地上走圈打转,口里不住地喃喃自语:“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
眼下正是“沙沙”食桑的蚕宝宝们躲进密室蜕化易形、吐丝做茧的时期。钱如海一早就到城里收购蚕丝的货栈里张罗着收茧纩丝的事宜。
人命关天,钱如山从马厩中牵出了那匹一见到他就亲昵地打着响鼻的枣红马,飞身跨鞍。随着两声“驾驾”的叫喊,枣红马蹽开四蹄疾风般向城里飞奔。钱如山紧伏在马背上,硬硬的马鬃在剧烈地窜动,像刷子一样猛扫得双颊麻痒难忍,不由得朝天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喷嚏。两耳风响如哨,双眼中那高大的树木、滔滔的麦浪、绿树粉墙的村景纷纷向后倾倒。
城里十字街口“钱记”货栈里,伙计们搬条筐,排扁囤,摞折子,调抬秤,立账本,算盘声噼里啪啦,人员出出进进忙个不停。钱如海在院子古槐树的浓荫下,端坐在八仙桌前闭目沉思,手里不紧不慢地摇着一柄淡青色的新葵扇。一把玲珑精致的紫砂茶壶放在面前,牛眼般大的茶盅里那酽得暗红、色如药汤的茶水飘散着纤丝般的热气。
“大哥大哥——”钱如山“咚咚”的脚步、一串急促宏亮的叫声,将沉浸在思绪中的钱如海惊得打了一个哆嗦。他生气地瞟了一眼急如风火的二弟,用不悦的口吻说:“啥事这么急呀?像马虎咬着了腚似的。”
一向性急的钱如山看到大哥钱如海,好像久困沙漠的旅人突然望到了一片水草丰美的绿洲,急不待言地忙把绑匪的信拿出来塞到了大哥的手中。
钱如海吧嗒着薄唇尖嘴,两只小眼睛紧紧盯着红花笺上的一行黑字,本来就狭长的一张瘦驴脸越发变得窄长了,脸色阴沉得像六月里暴雨来临前那黄中带黑的天空。“咳——”他仰天长叹了一声,沉沉地说:“二弟,你看看这不是要咱钱家的命吗?这些东西折合起来多少块大洋,往少处说也要七八千。”
“大哥,古人不是有一句话叫什么千金散……散去了还回来吗,可人命只有一条啊,三弟媳万一被他们撕了票,三弟也就给毁了。”钱如山对大哥视财如命、对手足之情的漠然表现,从心底里升腾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烧得他双腮赤红,毛发直竖,嘴唇抖动,牙根痒痒,恨不能运足力气,挥起铁砂掌把他的扁长脑袋一下拍成四分五裂的红瓤西瓜。可又想到大哥毕竟是一家之主,今天是求他出钱赎人的,将怒气强压了下去。
“二弟,你看三弟结婚这么多年了,都没有生个一男半女,喂个母鸡还下个双黄蛋呢,她能值这么多吗?”钱如海将信往桌子上一放,用似笑非笑的神情望着钱如山说。此时,槐树枝上落下了一只灰白羽毛的大老鸹,仰天张开它那深褐色的尖嘴“呱呱”地叫了几声,然后将暗青色的尾毛一竖,一摊白中泛绿的鸟粪,“吧唧”一声落在了桌子上。重力加速度的缘故,鸟粪摔了个粉身碎骨,溅得钱如海的茶壶茶盅斑斑点点变成了麻脸。
“你这个挨枪子的死鸟,也成心来欺负我吗!”钱如海恼怒地跳了起来,指着树上的灰老鸹大声骂了起来,两腮憋得通红,细长的脖子上青筋暴跳。树上的老鸹“呱——”的一声惊叫,展开它白翎的翅膀急速飞走了。
“大哥,你是一家之主,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你这是做兄长的话吗?”钱如山如同掉进了冰窟,周身冒着寒气,心中升腾的怒火,霎时变成了一股烈焰,通过言语迸溅出了火花。两个粗大的鼻孔一张一合,伸出鼻孔的那黑黑的坚硬的鼻毛一抖一抖的。
“那要我怎样?眼下收蚕抽丝,需要很多的银钱,总不能倾家荡产去赎三弟家的,让日后咱全家人去吃糠饽饽,就着西北风喝凉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让老三家的听天由命吧。”钱如海一脸冷笑,摩挲着手上的金戒指毫不在意地说。
“好你个大哥,我总算弄明白了,一样的骨血,不从一个娘的肚子里钻出来,这骨肉情分就是不一样。”钱如山心中的怒火喷涌而出,一掌将八仙桌劈了个稀烂。
钱如海打了一个哆嗦,像条泥鳅一样闪身溜走了。他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姥爷傅若林的府邸中,有些惊慌失措地将刚才的事儿诉说了一遍。从尔虞我诈的商海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姥爷似笑非笑,一脸深沉地望着钱如海,等他诉说完后,沉吟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讲胆量、论力气,你比不过你的二弟钱如山;论文才、比书画,你更不是三弟钱如水的对手。只有一点你比他们强,那就是动心眼,耍手段,有商人这种善于算计的精明。外孙啊,你要想保住钱家的产业,并死死地攥在你的手中,这次拿钱赎人的事儿,姥爷告诉你的只四个字而已——八不沾边,明白吗?”
于是,钱如海身藏在傅家大院里,采用了姥爷亲授的八不沾边的法子,让钱如山、钱如水兄弟二人终日找不到人影,听不到音信,照不了面,因而卖不了田地,典当不了房产,筹不到钱,欲赎不能,欲罢不忍。在“光棍鸟”不分昼夜的清脆叫声中,这一对亲兄弟心急如焚,彻夜难眠。眼看期限一天天地到来,却一筹莫展。钱如水一天到晚以泪洗面,长吁短叹。
被逼无奈,钱如山带着三弟钱如水,大清早来到傅家,兄弟两个一同直直地跪倒在傅若林的面前,一口一个亲爹姥爷地叫着,让他开恩命大哥钱如海回去出钱赎人。救妻心切的钱如水声泪俱下,一个个的响头叩得地面“砰砰”直响,前额上凸起一个个青紫的血疙瘩。傅若林冷眼相看,微笑不语,直到钱如水哭昏在了地上,半晌才说:“这是你们钱家的事,到我傅家来干什么?快走,我还没死,大清早别在这里哭天嚎地。凭个识文断字、熟读圣贤之书的男子汉,为个不生不养、让男人断绝香火的区区小女人,竟哭天嚎地、要死不活的样子,真没出息……”
钱如山望着傅若林若无其事的样子,早已怒火满腔,一咬牙双膝一用力“腾”地一下立了起来,双手小心地扶起了三弟,俯下身子将他背在了身上,向傅若林狠狠地剜了一眼,红着眼圈大步地跨出了客厅。用低沉而沙哑的嗓音悄声说:“姓傅的,咱爷们儿有好瞧的!”
“凭你个胸无点墨的一介武夫,我怕你个啥?”傅若林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轻蔑地一笑说。
五 黑衣人妩媚巷里虏走黑豹
钱如山双手叉腰,通红的两眼瞪得像一双铜铃。从早到晚不停地在大院里疾走,那支闪着蓝光的德国镜面匣子,斜插在腰间。他从南走到北,从东迈到西。一进进的深宅大院,一座座青砖灰瓦的房屋,朱红的檐柱,漆黑的大门,一棵棵挺拔的楸树,婆娑巍峨的槐树,历历在目,熟记于心。在这万贯家财、看似丰衣足食的富人之家中,他们兄弟俩原来是一对穷光蛋,钱家的所有财物,在他们的眼里仅是梁头上挂着的馅饼——只中看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