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的夜里,天上阴云密布,微弱的轻风中飘荡着浓浓的雨腥气,混合着潮湿霉烂的土腥味。沉闷的空气,使人倍感气闷压抑。天空中不时地飘落下几滴零星的雨点,远处的天际上闪耀着一条条蜿蜒狂舞的银蛇,沉闷的雷声从西北方向隐隐传来,山雨欲来。
城里北马道的妩媚巷是本县妓院的荟萃之地,莺莺燕燕,环肥燕瘦,一片灯红酒绿。靠近巷口的一个小院中,正房北屋红彤彤的烛光将贴在万字形结构的白色窗棂纸映成了粉红色。淅淅沥沥的细雨,沿着房顶半圆型的小灰瓦,像一根根白白的丝线连绵不绝地下泻着,“哗哗啦啦”的一片听似珠玉落盘的细碎柔声,犹如一支催眠的小曲,使人精神放松,遐思翩翩,欲望膨胀。一个像清水河里的蛙子一样“嘎嘎”直笑的女人声,穿过窗口,透过雨幕回荡在小院中。
一条黑影闪电般越过青砖砌成的院墙,如一片悠然落地的古槐树叶那样轻飘。黑影将窗棂纸戳破了一个小拇指大的洞,看到了屋内那张宽大的紧靠东山墙放置的紫红色雕花床铺,在油亮的竹青凉席上,一对男女赤裸着身子,相对叠腿拥坐着。男人一条粗黑的胳膊搭在女人白皙丰腴的肩膀上,活像一团白白的发面插上了一根黑炭棒。长着鬈毛的浑圆头颅斜靠在女人丰满的胸前,双眼微眯,几滴涎水不时地落在女人大胯上,明亮的烛光映照下,似一条曲折的银线闪着亮晶晶的白光。他口中不住地小声呻吟着:“哎呦,哎呦,五月红呀,我的小心肝,好受死了——”一派愉悦舒畅、心醉如泥的神态。这个叫“五月红”的女人,只能看到她雪白的背部在不停地上下蹿动着,肥大的臀部也在不住地抖颤,像刚刚出锅的那一戳三哆嗦的鲜嫩豆腐脑。床头的绣花枕头旁一支八成新的马牌手枪,闪着蓝蓝的忽明忽暗的寒光。
“这小子倒挺会找省劲的,做起了乾坤颠倒、鸾凤倒配的把戏。”黑影人在心里暗自一笑说。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男人一声长啸:“我那亲娘哎——”抱着女人慢慢地仰躺在了床上。屋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静中,放在灯罩里的大红蜡烛连爆了两个灯花。黑影人借机一下拨开了屋门,像一只迅疾的狸猫,蹿到床前将手枪抓在了大手中,随即扬起左掌,在女人白得发光的后颈上拍了下去。女人闷叫一声从黑炭般的男人身上瘫倒了下来。仰躺的男人一惊,刚睁开有些发涩的双眼,厚厚的嘴唇尚未启开,就感觉到一只凶猛有力的铁钳箍住了他的喉管,霎时两腮闷胀,双目外鼓,世界变成了一团游走的缤纷火花,无数颗昏黄的金星乱坠,双腿不由自主地乱蹬起来。大张的口里断断续续地挤出:“好……好汉……汉……饶……饶命,有……有话好……好说……”
黑影人稍松了一下大手,仰躺的男人深吸了一口粗气,稳定了一下精神,瞪起一对细长的羊眼,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来人:黑衣黑裤黑头罩,滴着湿淋淋的水珠,两只大眼睛血红血红,喷射出两道冰冷的寒光,好像刚吃了人肉的雄狮。他嗫嚅地说:“你……你要我做啥?”
“你是不是叫赵黑豹,赵大眼的亲侄子?”黑影人厉声低沉地问道。
“是……是啊!”他忙不迭地承认。
黑衣人随即松手:“我拿你做个人质交易。”说完将赵黑豹提坐起来,“咯吧咯吧”两声将他的右臂脱了臼。为了防止他大叫,随即“咯嘣”一下拿下了他的下巴颏,八面威风的赵黑豹立刻变成一个半残废人。
赵黑豹痛得歪鼻子龇牙,失去了支配的右胳膊耷拉下来,像一条死去的黑蛇垂荡着。冷汗从他硬硬的头发根里汩汩而出,如浑圆的黄豆粒儿滚滚跌落。赵黑豹七岁死了爹,八岁上亲娘改嫁。从此他跟推木脚车为业的二叔生活在一起。十二岁那年二叔赵大眼将主人的一车值钱的货物偷卖掉了,两人乘船来到大连,半年后又去了关东。在长白山下那片剽悍壮阔的黑土地上,他学会了使枪骑马,练就了一副铁骨雄胆。五年后,他和二叔每人带着两支日本造的王八匣子枪,回到了青州西南大山的老家,效仿东北深山密林的胡匪,专事绑架勒索,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胡子。前几天给钱家送信的正是他。今晚他背着叔父,和一个叫独眼老六的人,趁这天黑阴雨的时机,溜到艺号“五月红”的香巢里逍遥一番。
“限你三天之内将钱家大院钱如水的媳妇完好地送到府上,少她一根头发,我把你开膛破肚,大卸八块!”
六 三先生看破尘世寄居佛寺
仅仅十几天的工夫,钱如水的媳妇回到家时,已是面目全非,与往日判若两人,令全家人吃惊不已,都难以相认了。昔日她那丰盈饱满水灵的神韵被惊吓、恐惧、思虑、失眠、饥饿所产生的痛苦给夺走了。如今双颊颧骨突兀,面皮黄焦。长长睫毛下原本清澈传神的大眼睛,充满了惊恐不安的神色,显得黯淡无光,看人视物直勾勾地近乎目不转轮。两个眼角处陡添了无数条鱼尾纹,形同两条倒立的旧扫帚把子。光滑柔嫩的手掌变得青筋暴突,皮色青黄松弛,皱巴巴地似一层浸泡多日的鸡皮,葱白般纤细的手指,成了形如枯死的青干豆角,长长的指甲中填满了乌黑的灰垢。形销骨立的样子,如同深牢大狱中走出的冤魂。
钱如水的媳妇一病不起,缠绵在了病床上。钱如水心灰意冷,解散了学堂专心伺候病中的爱妻。
钱家大院里失去了孩子们朗朗的子曰诗云的读书声后,变得十分地沉寂起来。隔三岔五有黑骡子驮着儒雅之气十足的中医先生或一些长相猥琐的神汉巫婆,在大门内出出进进。临街的道路上,有成堆成蛋的中药渣滓,昼夜散发着浓浓的药腥气。每个人脸上的肌肉都紧绷着,说话低声细气,一股阴云笼罩着钱家,似乎预示着一场大难即将到来。
药石无效,远近闻名的大小中医大夫的一双妙手,终无回春之力;神汉巫婆,天尊观音,起死回生之术乏力,秋风萧萧的九月初,钱如水的媳妇离开了阳世人间。
三天的殡期出完。钱如水形单影只地在屋子里枯坐了一天一夜。秋阳高照,蓝蓝的天空上飘动着几朵浅灰色的云,一群南迁的大雁排成一个大大的人字,“嘎勾嘎勾”地喊着嘹亮的号子,舒展着翅膀向南飞行。
上过了“七日”坟的第二天清晨,钱如水让两个觅汉,用粗粗的荆条编成的大抬筐,将整个书架上的书籍,一筐筐地往村西头的河边上抬去,横七竖八,一堆堆的像用竹筢儿搂成堆的青杨树叶子。那时的农历九月中旬,天已经很冷。白露化霜,阳光淡如清水,沿河的那一排排高挑的青杨树,早已被萧杀的秋风吹光了黄黄的叶儿,如一个个青皮光棍一样,裸露着暗青色表皮挺立着,不住地为顺溜的河风飕飕地呐喊助威。蓝幽幽的河水缓缓流淌,河岸两边的骨节草缩着枯黄的身子瑟瑟抖响。
钱如水半跪半蹲在河边,用火绳点燃了一本本米黄色、浅黄色的线装、石印、手抄自订的书本,纸张的焦煳气味溢满了河道,边烧边喃喃自语。
硬硬的河风吹得他脸色发青,鼻子发乌。一个个的觅汉们,呆立在他的跟前瞪大着眼睛,倾听着他嘴里不知所云的话语。他们虽然目不识丁,但从小就从父母的言传中得知,不敬惜字纸,随意焚烧便污,是要遭五雷轰顶的报应。他们不约而同地跪到在钱如水的面前,带着哭腔喊:“三先生,三少爷,你不能烧圣人之书呀,造孽呀!”
“我这是替天行道,把书本全赠送给东海龙王爷了。”钱如水不为所动,边说边抄起一本本的书籍往熊熊火堆里投添着。橘红色的火苗,在他浑浊的眼球里跳跃。飘扬飞散的纸屑像一群群的黑蝴蝶,悠悠飘落在水面上,黑黑的纸灰,大如鳖盖,小似蝌蚪,晃晃荡荡或摇头摆尾地顺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