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给我干姥爷脱下衣裳降降温。”钱如山脸上仍就挂着阴冷的笑意,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傅若林被脱光了衣裳,白皙的下身焦一片,黑一块,紫一团,一道道黄褐色的焦油流淌着。他被赤条条地架到了屋外,凛冽的山风像一把把锐利的刀锋,舔着傅若林灼热的身子,疼痛犹如无数条利齿的丝虫钻到了他的每一道骨缝中和心尖子上。他惨痛地大叫一声,昏厥了过去。
钱如山掏出六块大洋,其中四块给了刘三吩咐说:“到十五里之外的郭家庄郭先生那里买他两罐专治烧烫伤的药,要一等好的。”另外两块给了冯四说:“找人做条里表三新的大腰棉裤。”
当天的深夜,他们把傅若林用黑布蒙上眼睛,捆缚在一个担架上,围着天王寨周围的山坡、河沟、树林来回地转圈子。刘三不时地大喊:“小心过河了!”脚下是“咯嘣咯嘣”的破冰声。一会又大喊:“当心上山了!”他感到担架开始陡立起来。过了一大阵子,又大喊:“下山了,当心脚下的石头!”待担架刚刚平衡,紧接着又大喊:“过树林子,小心别让树枝剐了脸!”继而松涛阵阵,啸声似哨。直到鸡鸣两遍才停留下来。
傅若林紧支着一双耳朵倾听着这一路的响动,心想:完了,这一夜不停的路程,不知把我弄到哪个地方去了。
启明星才哆哆嗦嗦地露头时,他们将傅若林两耳里浇灌上了蜂蜡,两个眼睛用两贴大大的膏药封糊起来,让他变得耳聋眼瞎,安放在一口白茬棺材内,抬到了藏兵洞中,与世隔绝起来。
一天三时送饭,白黑五个人轮流看守。
这几天青州城里简直乱了套,傅若林的神秘失踪,在各行当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傅家向县衙里要人,杨县长拒不承认,拿出确凿证据说压根就没见他的面。傅若林在韩复榘省政府任职的堂侄也赶回了家,向杨县长交涉。迫于压力,县衙的捕快们,一面四处侦缉,一面通过暗线向赵大眼递话探询,得到的答复是:绝无此事!
为此,土匪的大头目赵大眼和二头目丁二麻子险些发生火并,因为他们对傅若林这块肥肉垂涎已久。两人都认为双方搞了大主顾后,私下里吃了“窝食”,不够仗义。赵大眼动用了全部眼线和“勾子”到处探听有关傅若林的蛛丝马迹。
对傅若林的人间蒸发,黑白双方都浑然不知,一团迷雾笼罩在了官、匪及傅家人的心头,他们每日无时不在猜测、忧虑的煎熬之中,千方百计地四处打探消息成了头等大事。
半月以后,钱如海忽然收到了一封信,急急地看完后,不由得“哎呀——”一声大叫,瘫软了下来……
九 二少爷决意散伙当兵吃粮
满满的两布袋银圆,像直挺挺的半截树桩立在了地上,高过了钱如山的胸口。他带着满脸嘲弄的笑意,用枪管轻轻敲击着发出“梆梆”声响的银圆,对站在一旁神色惨沮的钱如海说:“大哥,这可是心头肉呀,你今天怎么会舍得呢?少说也有千把块,这可是在剜你的心尖子吧?你的亲姥爷,我已叫人送到了十二里以外的三山口庙中了,你们去接他老人家吧。”
三山口庙建立在平原与山岭接茬的地段,年久失修,破败不堪,香火早已断绝,成为过往行人躲风避雨的场所。当钱如海和傅若林的二公子与家人心急如火地赶到三山口庙中时,傅若林正斜躺在倾圮的神台旁,瞪着一双直勾勾的眼睛发呆。“姥爷——”钱如海急忙向前叫道。面如死灰,魂游墟墓般神情的傅若林打量了钱如海多时,才断断续续地问:“你是德宝吗?”德宝是钱如海的小名。“是——是啊。”钱如海满脸堆笑点头应着。
“你……你这个王八羔子,都是你……你给我招惹的祸!滚!我没有你这狗日的外孙……”说着举起了颤抖的手掌要打他的耳光子,可是颓然一扑倒在了地上。待家人慌忙把他搀扶起时,都不约而同地惊呆了——傅若林眼歪嘴斜,涎水流淌,他气恨交加之下,情绪激动,中风不语了。
“我的爹呀——”二公子一下跪倒在他的面前,放声大哭起来……
“啊——人财两空了,我家的二弟绑架了我的姥爷呀——白花花的两布袋银圆呀——我的银圆呀——”钱如海忽然跳起来,挥舞着双手,使劲地跺着双脚,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奔跑着。帽子丢了,鞋子甩了,袜子脱了,头发蓬乱,满嘴白沫。他受到的刺激太重太深,发疯了……从此整天满街乱喊:“我那白花花的两布袋银圆呀——”
“哗啦啦——”一布袋银圆倾倒在了地上,白花花的堆成了一个小山包,在有些昏黄的油提灯的映照下,闪着亮晶晶、白灿灿的光芒。它像一条条魂牵梦绕的银线,紧紧扯着刘三、冯四、王大杠他们几个的眼神,有些昏暗的屋子似乎一下亮堂了许多。大锅里已煮烂的牛肉,散发着特有的膻腥气味,黏稠的肉汤,哼着轻声慢语的“咕噜噜”的小调,上面漂浮着一层灰白相间的沫洛头。从一个光滑乌黑的石头蒜臼里捣出了大半碗蒜泥,搅和上了褐色的酱油,泛黄的食醋,一旁还有切碎的姜末和葱花。
这时,严严的板门突然“嘣”地一声震响,便“吱嘎”一下四敞大开了,凛冽的寒风“呼——”地扑了进来,挂在墙上的油提灯的火头儿,狂闪了几下险些熄灭。在众人一惊的刹那间,几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妈那个洋×,你们是哪个山上的猴子?胆敢在赵大爷的眼皮子底下抢食吃?”伴着一阵尖声尖气的怒骂声,一个五短身材、圆红脸膛、两条粗黑的眉毛直立、大嘴巴有些偏歪的人跨进了屋子,腰间呈十字花状的斜插着双枪,歪着一双三角眼,不住地打量屋子里的一切。屋里一时陷入了沉寂之中,山坡上一只猫头鹰“哈哈”的狂笑声清晰地传了进来,陡添了一种沉重的萧杀气氛。
又有两个人走进屋内,顺手提起立在墙角的两支长枪,熟练地拉动一下枪栓说:“三老大,水连珠,正装货。”又走到方桌前拿起钱如山的匣子看了看,不由啧叹了一声,“正宗的德国镜面。”
“谁是头儿?”被称三老大的红脸歪嘴厉声问。
“本人。”钱如山跷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应道。
“哼!”红脸歪嘴冷笑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子,再看看桌子上的牛肉菜肴,“嘿嘿”一笑说:“中,吃得到挺四方。不过一看就没有点绿林好汉们的派头,这肉切得这么细碎,哪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情气势。”
“哼哼,我钱某人不拉红屎。”钱如山也冲他冷笑一声,毫无惧色地回敬道。
“不拉红屎,那你拉什么样的屎?”红脸歪嘴有些不解地侧着头问他。
“拉黄屎。”钱如山倨傲地回答。那时人们大都吃红秫秫,也叫红高粱,只有少数殷实富贵人家,才一年四季吃小米黄豆和白面。拉红屎,即指出身贫困之家的人。
“好呀,我看看你这个拉黄屎的怎么吃东西?”说完抄起桌子上的筷子,用力穿透了一块小碗般大的牛肉块子,一下捅到了钱如山的嘴上。褐红的肉块哆嗦着,冒着徐徐的热气。那两人立刻一左一右,站在了红脸歪嘴的两旁,三个人一字排开,两支闪着寒光的枪口直指着他。
钱如山白了红脸歪嘴一眼,毫不犹豫地张开大嘴,“咯吱咯吱”连咬了两大口,在嘴里大嚼起来,两个腮帮子鼓得像两只小肉球。随着不停地嚼动,肉球也在不住地滚动着。突然,钱如山两个嘴角左右一吹,“噗噗”两声,那两个举枪指着他的人,一个左眼一个右眼被他吹出的两个强而有力的肉蛋击中,惨叫一声,双枪落地,不顾一切地捂着眼睛倒在了地上。红脸歪嘴在吃了一惊的瞬间,立觉裆中一击,尖酸的剧痛立刻上了小肚子,又顺着脊梁迅速地爬到了他的脑后根,一阵头重脚轻,白眼翻了几翻,大张着嘴巴却喊不出声来,双手紧抱着裆间不动了。站立在门口处的举枪人,刚要扣动扳机,只听耳边“嗖”的一声,清冷的寒光在他的腮边一闪,“嘭”的一声钝响,一只袖镖将他的长毛狗皮帽子牢牢地钉在了门框上,两只长毛耳朵不停地忽闪着,举枪的手颓然落下,一阵冷汗从脊梁沟子里流下来。钱如山一拍腰间,“铮”的一声脆响,一柄薄如蝉翼、闪着青光的折铁单刀从腰间蹦出,“嗖”的一声架在了红脸歪嘴的脖子上。这一连串的动作,几乎是在眨眼间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