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响雷,一道闪电,把走廊顶端的房间照得透亮。一刹那间,冯庆功看见房中间站着一个人,面对着门口,正注视着他们。因为背着灯光,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
冯庆功已经镇静下来,他贴着墙,举起手枪,对着黑影喝问道:“什么人?”
对方毫无反应。
“举起手,老老实实走出来。”
那黑影仍然一动不动,同他对峙着。冯庆功闪到门旁,摸索着打开了电灯开关。房间里顿时灯火通明,一个可怕的景象出现在他眼前。一个光着脚的中年男人,半张着嘴,左手下垂,右手指着门口,僵立在那里。他那由于恐惧而变形的脸,十分吓人。冯庆功认出他就是“荆时迁”,不过他死了,变成了一具站立的僵尸。
冯庆功想起在街上听到的尖叫声,显然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什么事情会让这位素来以胆大着称的人吓破胆,从而命丧黄泉呢?没容冯庆功细想,身后又传来“扑通”一声响,原来一直跟在身后的老佣人跌倒了,吓得瘫坐在地上,口吐白沫,翻起了白眼。
小楼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冯庆功皱起眉头,难道这座琉璃瓦小楼真的出鬼了?
二
晋源区钟楼街琉璃瓦小楼因闹鬼而吓死入室小偷的事儿,一时间不胫而走。大街小巷,人们议论纷纷,少不得有人绘声绘色地讲述这可怕的鬼故事。
有人说,这小楼的主人,原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有一天突然暴病而死。临终时,她哀呼“红颜命薄,人世不平”,竟死不瞑目。她的父母没想到一大把年纪了,竞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局,一时间心灰意冷,抛下万贯钱财,弃家出走了,只留下一个老佣看家守门。这以后,人们经常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一到夜晚便在楼里游荡,据说那就是那位离世的千金小姐的鬼魂。因为死得委屈,所以她不肯离开,一直阴魂不散那夜入室行窃的小偷,想必是想拿走小姐生前的衣物,被小姐拦住索命了。那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盗,却被活活吓死。这故事越传越广,越讲越神,吓得女人晚上不敢出门,孩子不敢自己上床睡觉。市民们更是人心惶惶,昼夜不安。前段时间不过是小偷夜里入室偷盗,惊扰的只是一些富户;而现在一到晚上,鬼魂游荡,骚扰的就是普通民众了。
钟楼街那幢琉璃瓦小楼,成了人们注目的中心。白天人们路过这里,总要停下来,远远地窥视,更有人特意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看上一眼,只是为满足好奇心。而一到晚上,天主教堂和佛教寺院的晚祷钟声一过,整个一条街就空寂下来。走路的人们急着避开这座小楼,街上的居民也都早早关门睡觉,好像怕小楼里的厉鬼会跑出来,扑到谁身上似的。
只有一个人不怕这座小楼,就是警察局督察冯庆功。他出身军人世家,祖父父亲两代都做过前清的武官。他从日本警校毕业以后,是他父亲托人把他安排到这里来的。因为对时局过于失望,他只好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不过问政治是非,只专心捉拿盗贼凶犯。那天晚上,随着“荆时迁”的死,之前的盗窃大案只得草草结案,据说日本宪兵卧的龟田大佐亲自命令不许再查了,免得人心惶惶。但对“荆时迁”被鬼吓死的说法,冯庆功一直心存怀疑。他决心要把这个谜揭开,把这桩案子弄个水落石出。
这天晚上,冯庆功徜徉在钟楼大街上,他决定再去探探琉璃瓦小楼。但时间还早,他便信步走进马迭尔饭店。
这是一家法国人开的高级饭店,有一流的法国大菜,还有碧眼金发的舞女,受过职业训练的女服务生,更有装备齐全的乐队。所以,这里经常聚集着太原的军政要员和富商名士等社会名流。
饭店那镶嵌着雕花木板的天棚下,挂着豪华的水晶玻璃吊灯,那乳白色放射状的细碎吊链,发出耀眼光彩,冯庆功在张餐桌旁坐下来,一个笑盈盈的法国女服务生就送来了白兰地、熏肠和牛排。冯庆功一个人慢慢地喝着酒,心里默默计划着,怎样再去闯那闹鬼的琉璃瓦小楼。
这时,从门外走来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太太,新烫的卷发,一件紫红色暗花罗缎旗袍,外罩一件乔其纱坎肩,大襟口处别着一团绒花,左臂上挂着一个精致的鳄皮小包。她环视了一遍饭店里的座位,然后向冯庆功身后不远的一张餐桌走去。
她坐下来,朝女服务生点了点头,然后打开小皮包,拿出口红,对着小镜子,精心修饰起自己的面容来。当女服务生给她送来葡萄酒和蛋卷果浆时,她把一张带着浓郁香水味的明信片放在托盘上,用她那粉嫩的下巴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桌子,那里坐着正沉思着的冯庆功,她微笑着说:“小姐,请把这个送给那位先生。”
女服务生略一迟疑,一张大额钞票已经压到明信片上了。她会心地朝年轻的太太一笑,端起托盘,轻步离去。她很愿意为一位多情的太太转达情意,这在这里并不稀奇。
女服务生来到冯庆功身边,俯下身,把托盘端端正正地送到他面前,甜甜地一笑,带着神秘的口吻说:“先生,请。”
冯庆功正默默地呷酒,看到那印着紫丁香的明信片~怔,望了女服务生一眼,他迟疑地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翻过来一看,只见上边写着两行秀丽的小字:
楚河汉界,象相各走田字!望先生三思。
他抬起询问的目光,只见女服务生挑起修剪得很细的眉毛,笑盈盈地说:“是~位漂亮的太太给您的,您运气真好,先生。”
冯庆功随着女服务生的视线寻去,那位太太不见了。座位空空的,桌上的酒菜却一点也没有动。再向门口望去,只见一个紫红色旗袍影子一闪,就消失了。
冯庆功迅速装起明信片,掏出一张钞票,扔到托盘上,说了声“谢谢”,准备起身追出去。
还没等起步,他就被一只大手按住了。一个穿着咖啡色西装,系着黑底白点领带的中年人,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这人大个子,短平头,唇上留着一小撮仁丹胡,看上去像一个日本人。
冯庆功认识他,这人名叫刘喜贵,表面上是一个近两年暴发的商人,实际上是宪兵队的情报员。他不仅在穿着打扮上完全日本化,而且在语言上,都力求能讲一口流利的日语。他的这种特殊身份,不但保证了他生意上的兴隆,更使得许多人凡事都对他惧让三分。
据说他向日本宪兵队的龟田大佐提供过很有价值的情报,颇受那个被称为“日鬼”龟田的特务头子的赏识,他自己也毫不掩饰那种得意劲儿。
冯庆功惦记着那个穿紫红色旗袍的女人,对同他打招呼的刘喜贵,一边敷衍着,一边朝外面看,目光在门外一个劲搜索。
“打扰你了,大督察。”刘喜贵不顾冯庆功的冷漠,笑嘻嘻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拉出一副长谈的架势,“能不能和督察大人一起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