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海晨又笑笑。
“先天性心脏病。没什么大不了,很多人都有这病。”雷海晨说得很轻松,高竞却听得心里很沉重。因为他有个邻居就得了先天性心脏病,没到十六岁就死了。他死的那天只不过是就像平时一样去上学,他坐在公共汽车的最后一排,结果,他再也没能下车。
“我听说治这病得做手术,手术费还不便宜。”这是高竞从那个邻居的母亲那里听来的,在她的一片呜咽中,他断断续续地捕捉到了这些信息。
“嗯,是得做手术,但做了手术也未必能好,只是增加了一点点希望。”雷海晨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抬起眼睛望着高竞问道,“你发过烧吗?”
“我想谁都发过烧。”
“我没有。”
高竞注视着雷海晨,他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一个人怎么可能从来没发过烧?
“你是不是想说,你从没发过高烧?”
“我的体温一直很低。从我出生以来,我就没有发过烧。没人知道是什么原因。医生从不解释,我父母弄不清楚,我查过书,也没查到。”雷海晨往后靠在椅背上,笑着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不一样。我到死,只得一种病。”
“那……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高竞谨慎地问,他知道心脏病人是不能受刺激的,他告诫自己要尽量少问尖锐的问题,避免让对方太激动。
“还不错。”雷海晨眼神灰暗地望着前方,过了会儿,又回过头来看着高竞,“对不起,你刚刚问的事,我忘了说下去吧,你还想听吗……”
“我当然想听。请说,请说。”高竞连忙道。
“小站的警察说他们是在铁轨上发现我的,他们问我的姓名,问我住在哪里,我都说不清,他们就打了我口袋里一个电话号码。那是陈牧野家的电话。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我口袋里。牧野接到电话后就来了。他认出了我,后来他把我送回了家。事情就是这样。”
“你们就是从那时候起成为朋友的?”
“是的。”
“我能不能提个问题?”高竞道。
雷海晨笑着说:“不用那么客气。你不就是来提问题的吗?”他从旁边的小罐子里掏了颗水果糖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来。
“你们之前不认识,你又说你掉在铁轨上后,你不记得自己家在哪里了。那么,他最后是怎么送你回的家?”高竞觉得这是个很大的疑问。
那颗糖在雷海晨的嘴里左右移动。
屋子里安静了五秒钟,他才开口。
“其实……我记得家里的地址。”他把糖块啜得啧啧响,口气又轻松起来,“牧野说的对,你很敏锐啊。呵呵,我撒谎了。其实不是我姐姐给我喝了什么东西,而是我自己跳的车。因为那时候,我不想回家了。我想走。”
短短两分钟不到,雷海晨就给出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到底该信哪个?
“好像有人看见你姐姐问你,要不要喝水。”他从记忆深处挖出一个细节来。
“嗯。我就是趁她给我倒水的时候跳了车。其实跳车这件事我早就想过了,在上车之前我在家练习过……”雷海晨躺到床上,靠在两个罩着草席的大枕头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一边做着手势,“就是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一开始,只是从两格台阶上跳下来,然后不断加高,后来,我可以从半堵墙上跳下来,毫发无伤。为这个我练了三个月。但是我知道在一个移动的东西上跳下来,跟在一堵墙上跳下来不同,我预计不管怎么样都可能会受伤,所以我事先在膝盖上绑了护膝,我在衬衫里面还穿了一件用海绵做的防护衣。”
他居然还穿了防护衣!高竞已经不记得当年雷海晨的穿着了,他只记得他在火车上遇见的是个身材瘦弱的少年,也许因为太瘦了,所以在衬衫里穿多少衣服都看不出来。
“防护衣也是你为这次行动特别准备的?”
“算是吧。我找了个借口让我妈缝的。我让她缝得厚一点。那天我穿了防护衣,脚上、膝盖和手臂都作了一定的防护,所以我才没受太大的伤,仅仅只是头部敲了一下,其实也不是特别重。我知道从一个移动的物体上跳下来,只要用手臂或者什么东西挡一下,就会减少部分冲力。我跳下去时用双手护着头,我的手上还戴着手套。”雷海晨口气平稳地说着。
高竞觉得他不像在说谎,但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患了先天性心脏病的少年会处心积虑地要跳车。不管怎么作准备,这都是极其危险的举动,难道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疯了?
“你为什么想跳车?”他问道。
雷海晨抬头仰望着墙上那些风光迤逦的风景画,轻轻问:“你有没有听说过香格里拉?”
“我听说过。”高竞过去只在一些小说和杂志里看见过这个名词,他知道那差不多就是理想国的代名词,总之是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它藏在西藏的某座圣山或者圣湖的旁边,也许还会在密林里,但很多人都认为应该是在岗底斯山脉的附近。岗底斯主峰海拔超过六千六百米,它的最特别之处在于它的山形就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能在蓝天下发出耀眼的光芒。据说有很多神人寄居在这座神山上,在它的旁边还有一条叫做玛法木湖的圣湖,它跟岗底斯山交相辉映,它们一起构成了一幅无与伦比的人间仙境。香格里拉的秘密通道应该就在那一带,只要进入它的腹地,也许就能瞬间跌入处于另一个时空的香格里拉。”
“你……难道就是为了去香格里拉才跳的车?”听起来雷海晨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据说在香格里拉,没有人会生病,所有人都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高竞无法理解一个心智正常的人会为了一个如此模糊的目标铤而走险。香格里拉,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你现在的生活不好吗?”高竞沉默了片刻后问道。他心想,虽然生活清贫,但你父母一定是爱你的,看,你妈在桌上还给你留了条子,“晨晨,冰箱里有排骨汤,昨天剩下的毛豆,记得要热过之后才能吃。”除此以外,你妈不是还给你缝了防护衣了吗?
雷海晨笑了笑。
“我父母身体不好,收入又低,我的病如果在十岁前动手术也许还有痊愈的希望,而现在,治愈的可能已经非常渺茫了,手术费又贵得吓人,我们家根本无力承担。我不想成为家里人的负担,我不想拖累任何人。如果没有我,我父母会过上好日子,真正轻松快乐无忧无虑的好日子,而我姐姐,也能够顺顺利利地上她想上的大学。”
“我记得你姐姐在火车上,曾经把包里的钱拿给陈东方看。那个应该是钱吧?你还说,那是她上大学的钱。”高竞清楚地记得那一幕。
雷海晨从床上爬了起来。
“你的记性真好。她包里是有些钱,我当时是故意那么说的,目的只是想提醒她,那些钱很重要,想让她不要乱来。但她哪会听我的?”雷海晨的口气里终于露出了些许埋怨。
“如果那些钱不是她上大学的钱,又是什么钱?”
雷海晨垂下了眼睛。
“它是……别人给我做手术的钱。大概有十万块。”
十万块。别说三年前,就是现在看起来,也是笔巨款。
“是人家给你的捐款?”
“是的。”
“十万块都在包里吗?你们是从北京回S市的吧?为什么不存银行?人家给你们捐款的时候,难道也是现金?”高竞愕然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