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陈牧野的外婆所说,原平路四百五十六号果然是一栋破破烂烂的五层楼建筑。无论是外墙面还是里面的走廊都肮脏不堪,楼道里还飘散着一股浓重的尿骚味,地板粘乎乎的,就连在走廊里来来去去的人,都好像身上积满了灰尘。
高竞屏住气息爬到五楼,发现五〇四室的房门紧闭,他有点担心屋里没人,但敲门之后,从里面传来一连串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接着,门被打开了,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烫长波浪发型的中年女子站在他面前。
“你找谁?”她的口气里充满了戒备。
“请问陈东方住在这里吗?”
“他啊……”那个女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问,“你是谁?”
我该怎么介绍自己呢?
“我是他儿子的朋友,我想找他问点事。请问他在吗?”
“他儿子的朋友?”那个女人对他的说法似乎充满了怀疑,但忽然她又让开了一条道,脸上露出懒得计较的表情,“呵呵,没想到,他儿子的朋友也会找上门来。他是不是也答应帮你找工作了?”
“哦,没有。”高竞答道。他走进屋去,发现这是一套三室一厅的公寓,只经过简易装修,墙壁斑驳,客厅的墙上挂着简陋的公司招牌——东方职业介绍公司。
“你作过登记吗?叫什么名字?”女人问他。
登记?他看到女人从客厅的茶几上拿起一个文件夹,知道她是误会了。
“我不是来找工作的。”他道。
“哦。那是我搞错了。这几天常有人上门找他问工作的事。”那女人随手将那个文件夹丢回到茶几上。
“他在吗?”高竞试图在这套简易公寓里寻找陈东方的踪迹,但很快他就明白,一切都是徒劳的,陈东方显然不在这里。
“我也在找他,不知道这死鬼躲到哪里去了!”那女人打开了窗,从外面吹进来一股热风,她又立刻关上。
“请问你怎么称呼?”高竞想知道她的身份。
“我姓刘,是他的朋友,也可以算是合伙人吧,他开这家公司,我也投了点钱。”她坦率地回答,随后拿来一把扫帚扫起地来。
“刘小姐,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吗?”高竞又问。
“上星期六我在门口碰到他,他说他有事去去就回来,结果那天我从傍晚五点一直等到晚上八点,他都没露面,后来我就只好回家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女人直起身子,脸上显出思索的表情,但看起来她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她头一歪泄气地说,“我也不知道这混蛋到哪儿去了。”
“他临走时有没有说起过他要上哪儿?”
“没有。他就说有事要出去一下,马上回来,急得像要去救火,我回来一看,他连电话都没挂好。”女人指指三室一厅中的一个房间,高竞看见门上正儿八经地贴着一个牌子——总经理室。
房门开着,里面只有一张大号的写字台、一个玻璃橱柜,靠墙还放着一个保险柜,显然这屋子已经好久没人打扫了,从外屋望过去,每件东西上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写字台上有几本杂志和一部电话。高竞想,如果像刘小姐说的,他临走时连电话都没挂好,是不是意味着,他是接到某个电话后才急不可待地离开的呢?是谁给他打的电话?
“刘小姐,你有没有去他家找过?”
“他家?我倒是找过他儿子。”刘小姐皱了皱鼻子,“不过,这小子跟他老子不和,一听是陈东方的朋友,连句话都不肯跟我说。至于陈东方的父母,他们早死了,其实他只有他儿子一个真正的亲人。”
“那他会不会是去了哪个朋友那里?”高竞在考虑是否该提一提三年前的事,因为听口气,刘小姐跟陈东方像是老朋友。很多时候,朋友比家人知道得更多,那陈东方没有告诉家人的事,会不会告诉她?
“哈!他能有什么别的朋友?我啊,要不是看在离婚的时候他帮过我,我也不会跟他合作。”刘小姐把垃圾扫到墙角,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找了块抹布,走进了总经理室。
“你们认识很多年了吧?”高竞跟了过去。
“有十五年了,过去我们是一个厂的同事。” 刘小姐擦去保险柜上厚厚的灰尘,感慨地说,“真脏啊,这家伙在这里时,几个月都不知道擦一下。”
“那你知不知道……三年前的事?”高竞试探地问道。
“三年前?”
“我说的是他在火车上消失的事……刘小姐,这件事他跟你提起过吗?”
高小姐脸上没有显出丝毫惊讶。
“他提过。有个女人想骗他的钱,把他推下了火车。他在外面流浪了几个月,才靠好心人的帮忙才回了家。我说他可真倒霉,不过,”高小姐冷笑起来,“他回来后,还是碰上了一件好事,他老婆死了。”
刘小姐冷酷无情的口吻让高竞颇为意外。这女人跟陈东方的太太有什么过节?
“我刚刚去过陈东方的家。”他小心翼翼地说。
“是吗?”刘小姐回头盯了他一眼,“那你肯定碰到他们家的老太婆了吧。”
高竞没有否认。
“你别听那个老太婆胡说八道!陈东方是受骗才会娶他女儿的!那个老太婆本来是我们厂的退休工人,看见陈东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就撮合他跟自己的女儿结婚。其实她女儿神经有问题!结了婚后陈东方才发现,可那时想离婚也不行了!所以陈东方才总是不回家的!哪个男人碰到这种事不想逃?当然,那个女人正常的时候,对陈东方还是不错的,但是发起疯来,谁也拿她没办法,每隔一两年,那女人就要被关一次精神病院!”
精神病!高竞的脑海里蓦然闪现出那张玻璃台板下压着的全家福,那个瘦弱的女人穿着件花衬衫,头歪斜着看着前方,现在想来,她的神情和姿势是有点古怪。
“我听说,陈东方的太太是得胰腺癌死的。”高竞道。
刘小姐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把抹布丢在写字台上。
“胰腺癌!哼!我只知道那个女人是晚上冲到马路上被车撞死了!”
高竞极为震惊。
“车祸?!”
“不知道算不算车祸!有人说她是自杀!她好像是脱了衣服自己朝着车子冲上去的!车祸就发生在他们家后面的那条马路上,后来是陈东方的儿子去认的尸。”刘小姐说到这里,脸上再度显出鄙夷的神情,“这些老太婆都不会对你说吧!她当然不会说,这种丑事打死她也不会说。说白了,就算你把她女儿的尸体摆在她面前,她也会装作没看见,睁眼说瞎话就是那老太婆最大的本事!还有他的外孙,从小就是她带大的,他们祖孙俩是一个德性,说谎成性!什么都只拣好的说!”
高竞在想,是不是我的人生经验太浅了,我怎么完全看不出老太太是这种禀性的人?我还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慈祥善良的老外婆呢。
“那……他们父子俩的感情怎么样?”隔了会儿,他才问。
“本来还不错,可自从那个神经病女人死了之后,父子俩见面就像仇人一样,我看这全是那老太婆挑拨的。其实,那个女人在陈东方回来前就被车撞死了!就算陈东方带钱回去又有什么用!”
“那她有没有得胰腺癌?”
“不知道。”
“刘小姐。火车上那件事发生之后,你是什么时候再见陈东方的?”
“那时候,我正在温州做海鲜生意。他回来后,我们是过了好几个月后才见面的。其实,他跟我说的那些事,我也是半信半疑,但我知道他人不坏,能力虽然不强,但还不至于会骗人的钱。所以我就跟他一起开了这家公司,我们合作以来,他的账目一直很清楚。”刘小姐注视着高竞,突然问道,“你到底找陈东方有什么事?”
“没什么,因为那次我跟他坐同一辆火车,所以我一直很关心他后来的情况。”高竞解释道。
刘小姐似乎极为极为惊讶。
“你也在那辆火车上?!”
“是啊。我还跟他的儿子一起在车上找过他呢。”
“原来你是……”刘小姐的眼睛骤然睁大了,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但是,她没把话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