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天途(25)

 
雾锁天途(25)
2019-01-11 16:27:08 /故事大全

24

 

高竞走到雷海晨家门口时,脑海里还不断闪现莫兰提着小包袱欢欢喜喜离开公寓的情景。虽然她在关门之前,也曾回头朝他招手,也曾要了他这里的电话号码,也曾邀请他去她家作客,但是他还是觉得她好像是在跟他诀别。她下一次像这样跟他同处一室,会是什么时候?那应该是很多年之后了吧。

到时候,她还会像现在这样,深夜里像小鸟一样依偎在他身边,早晨为他擦去刮胡子留在脸上的白沫,在厨房里为他做鸡蛋饼,在夜市幽黄的灯光下,跟他手牵手走过一个又一个摊位吗?她还会为他送的一串小珠子欢呼雀跃吗?她还会跟他分吃同一碗凉粉吗?她会吗?她现在才十五岁,等她上了大学,我还有机会跟她如此接近吗?

他无法确定,但他知道这两天的记忆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大脑深处,即使他想忘,也忘不了。因为这是二十年来,他最开心最浪漫,也最值得回忆的一段时光。尤其是昨晚的莫兰,她先是靠在他身上窃窃私语,接着就睡着了,她的呼吸又轻又细,像从小笛子里发出的音乐声……

“你找谁?”一个男孩的声音打断他的旖旎联想,这时他才想起,他刚刚敲过雷海晨家的门。他定了定神,朝声音的来源望去,那是个年约十六、七岁的瘦弱少年,是雷海晨吗?他努力想透过昏暗的光线把对方看清楚,但少年的脸却隐没在一片树影中。

“你找谁?”少年又问了一遍,很温和的口气。

高竞想试一试。

“请问,你是雷海晨吗?”

少年愣了一下。

“我是。你是哪位?我好像不认识你。”

“三年前我们在火车上见过,当时你跟你姐姐在一起。你姐姐要跟我对面的一个男人打牌……记得吗?”高竞知道雷海晨一定记得他姐姐打牌的事,但他不能肯定,对方是否能记得自己。他跟雷海晨在火车上一句话都没说过。

但是,雷海晨站在门口的树影下望了他一会儿,却道:

“你是高竞。”

高竞诧异极了。

“你认识我?”

雷海晨微微一笑,打开了门。

“是牧野告诉我的。”他道。

“牧野?陈牧野?”高竞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他们两个竟然认识,而且听起来,两人似乎还相当熟悉。他们是什么关系?是朋友吗?

他忐忑不安地跟着雷海晨穿过布置简陋的客厅,走进一个狭小拥挤却极为整洁的小屋。房间里除了衣柜、床、书桌外,还有一个大书柜,里面放满了各种书籍,墙上则贴着好几十张奖状大小的风景画,高竞猜想那应该是从某本旧杂志里剪下来的。

“那是西藏。”雷海晨在他身后解释道。

“你去过那里?”

“没有。不过我一直想去。”雷海晨给他倒来杯白开水,客气地招呼道,“坐吧,我知道你大概会来找我的。牧野说,你好奇心很重,你很想弄明白我姐姐是怎么死的。”雷海晨的口气里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戒备,始终谦谦有礼。

“嗯,其实,我一直觉得三年前的事很奇怪。我能不能问一下,你跟陈牧野是什么时候成为朋友的?难道三年前你们就……”高竞想,如果三年前这两个少年就已经是朋友,那么所有的一切都该推翻重来了。

雷海晨看着他。“我跟牧野是三年前成为朋友的,但是,我们在火车上时,还不认识。”他平静地解释道。

听起来好像很真诚,但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高竞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他决定先问他这三年来最关心的问题。

“你跟你姐姐那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和陈牧野后来曾经到处找你们。”

提起姐姐,雷海晨沉默了下来。

“其实,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当时我姐姐跟那个男人,也就是牧野的父亲一起到了另一个车厢,他们想找个空座,打算在那里重新开局,牧野的父亲很想甩开牧野,跟我姐姐好好赌一把。我当时头很昏,呼吸也有点困难,只想好好睡一会儿,我姐姐就给我吃了片安眠药。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某个火车站点的警卫室了。他们说,我的头撞在了铁轨上。我当时有点糊涂,怎么都想不起家里的电话……”雷海晨突然住口,他停了一会儿,才道,“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最近身体一直不好。”

高竞观察着他的脸色。跟三年前相比,现在的雷海晨更显憔悴,他脸色发灰,嘴唇发紫,像是得了什么重病。

“雷海晨,你是不是有什么病?”高竞知道这么问有点唐突,但他还是很想知道。

 

雷海晨又笑笑。

“先天性心脏病。没什么大不了,很多人都有这病。”雷海晨说得很轻松,高竞却听得心里很沉重。因为他有个邻居就得了先天性心脏病,没到十六岁就死了。他死的那天只不过是就像平时一样去上学,他坐在公共汽车的最后一排,结果,他再也没能下车。

“我听说治这病得做手术,手术费还不便宜。”这是高竞从那个邻居的母亲那里听来的,在她的一片呜咽中,他断断续续地捕捉到了这些信息。

“嗯,是得做手术,但做了手术也未必能好,只是增加了一点点希望。”雷海晨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抬起眼睛望着高竞问道,“你发过烧吗?”

“我想谁都发过烧。”

“我没有。”

高竞注视着雷海晨,他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一个人怎么可能从来没发过烧?

“你是不是想说,你从没发过高烧?”

“我的体温一直很低。从我出生以来,我就没有发过烧。没人知道是什么原因。医生从不解释,我父母弄不清楚,我查过书,也没查到。”雷海晨往后靠在椅背上,笑着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不一样。我到死,只得一种病。”

“那……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高竞谨慎地问,他知道心脏病人是不能受刺激的,他告诫自己要尽量少问尖锐的问题,避免让对方太激动。

“还不错。”雷海晨眼神灰暗地望着前方,过了会儿,又回过头来看着高竞,“对不起,你刚刚问的事,我忘了说下去吧,你还想听吗……”

“我当然想听。请说,请说。”高竞连忙道。

“小站的警察说他们是在铁轨上发现我的,他们问我的姓名,问我住在哪里,我都说不清,他们就打了我口袋里一个电话号码。那是陈牧野家的电话。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我口袋里。牧野接到电话后就来了。他认出了我,后来他把我送回了家。事情就是这样。”

“你们就是从那时候起成为朋友的?”

“是的。”

“我能不能提个问题?”高竞道。

雷海晨笑着说:“不用那么客气。你不就是来提问题的吗?”他从旁边的小罐子里掏了颗水果糖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来。

“你们之前不认识,你又说你掉在铁轨上后,你不记得自己家在哪里了。那么,他最后是怎么送你回的家?”高竞觉得这是个很大的疑问。

那颗糖在雷海晨的嘴里左右移动。

屋子里安静了五秒钟,他才开口。

“其实……我记得家里的地址。”他把糖块啜得啧啧响,口气又轻松起来,“牧野说的对,你很敏锐啊。呵呵,我撒谎了。其实不是我姐姐给我喝了什么东西,而是我自己跳的车。因为那时候,我不想回家了。我想走。”

短短两分钟不到,雷海晨就给出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到底该信哪个?

“好像有人看见你姐姐问你,要不要喝水。”他从记忆深处挖出一个细节来。

“嗯。我就是趁她给我倒水的时候跳了车。其实跳车这件事我早就想过了,在上车之前我在家练习过……”雷海晨躺到床上,靠在两个罩着草席的大枕头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一边做着手势,“就是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一开始,只是从两格台阶上跳下来,然后不断加高,后来,我可以从半堵墙上跳下来,毫发无伤。为这个我练了三个月。但是我知道在一个移动的东西上跳下来,跟在一堵墙上跳下来不同,我预计不管怎么样都可能会受伤,所以我事先在膝盖上绑了护膝,我在衬衫里面还穿了一件用海绵做的防护衣。”

他居然还穿了防护衣!高竞已经不记得当年雷海晨的穿着了,他只记得他在火车上遇见的是个身材瘦弱的少年,也许因为太瘦了,所以在衬衫里穿多少衣服都看不出来。

“防护衣也是你为这次行动特别准备的?”

“算是吧。我找了个借口让我妈缝的。我让她缝得厚一点。那天我穿了防护衣,脚上、膝盖和手臂都作了一定的防护,所以我才没受太大的伤,仅仅只是头部敲了一下,其实也不是特别重。我知道从一个移动的物体上跳下来,只要用手臂或者什么东西挡一下,就会减少部分冲力。我跳下去时用双手护着头,我的手上还戴着手套。”雷海晨口气平稳地说着。

高竞觉得他不像在说谎,但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患了先天性心脏病的少年会处心积虑地要跳车。不管怎么作准备,这都是极其危险的举动,难道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疯了?

“你为什么想跳车?”他问道。

雷海晨抬头仰望着墙上那些风光迤逦的风景画,轻轻问:“你有没有听说过香格里拉?”

“我听说过。”高竞过去只在一些小说和杂志里看见过这个名词,他知道那差不多就是理想国的代名词,总之是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它藏在西藏的某座圣山或者圣湖的旁边,也许还会在密林里,但很多人都认为应该是在岗底斯山脉的附近。岗底斯主峰海拔超过六千六百米,它的最特别之处在于它的山形就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能在蓝天下发出耀眼的光芒。据说有很多神人寄居在这座神山上,在它的旁边还有一条叫做玛法木湖的圣湖,它跟岗底斯山交相辉映,它们一起构成了一幅无与伦比的人间仙境。香格里拉的秘密通道应该就在那一带,只要进入它的腹地,也许就能瞬间跌入处于另一个时空的香格里拉。”

“你……难道就是为了去香格里拉才跳的车?”听起来雷海晨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据说在香格里拉,没有人会生病,所有人都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高竞无法理解一个心智正常的人会为了一个如此模糊的目标铤而走险。香格里拉,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你现在的生活不好吗?”高竞沉默了片刻后问道。他心想,虽然生活清贫,但你父母一定是爱你的,看,你妈在桌上还给你留了条子,“晨晨,冰箱里有排骨汤,昨天剩下的毛豆,记得要热过之后才能吃。”除此以外,你妈不是还给你缝了防护衣了吗?

雷海晨笑了笑。

“我父母身体不好,收入又低,我的病如果在十岁前动手术也许还有痊愈的希望,而现在,治愈的可能已经非常渺茫了,手术费又贵得吓人,我们家根本无力承担。我不想成为家里人的负担,我不想拖累任何人。如果没有我,我父母会过上好日子,真正轻松快乐无忧无虑的好日子,而我姐姐,也能够顺顺利利地上她想上的大学。”

“我记得你姐姐在火车上,曾经把包里的钱拿给陈东方看。那个应该是钱吧?你还说,那是她上大学的钱。”高竞清楚地记得那一幕。

雷海晨从床上爬了起来。

“你的记性真好。她包里是有些钱,我当时是故意那么说的,目的只是想提醒她,那些钱很重要,想让她不要乱来。但她哪会听我的?”雷海晨的口气里终于露出了些许埋怨。

“如果那些钱不是她上大学的钱,又是什么钱?”

雷海晨垂下了眼睛。

“它是……别人给我做手术的钱。大概有十万块。”

十万块。别说三年前,就是现在看起来,也是笔巨款。

“是人家给你的捐款?”

“是的。”

“十万块都在包里吗?你们是从北京回S市的吧?为什么不存银行?人家给你们捐款的时候,难道也是现金?”高竞愕然地问道。

 

“人家给的是支票,后来姐姐去兑现了,她说现金用起来更方便。”雷海晨低声说。

“那你跳车后……那些钱呢?”高竞问。

“我不知道。我以为她会回家,结果她没有。后来她是过了好久才回去的,大概两年后吧。她说钱在火车上让人骗走了,我又失踪了,她觉得没脸回来,就干脆去南方打工了。我爸妈后来也没多问,她回来住了两天就搬出去了,她有了新的工作,那里提供住处,她也不喜欢住在家里,因为我妈会说她,而且地方也小。”

弟弟跳了车,钱被陈东方骗走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没人看见雷海琼在到处找她的弟弟?为什么只有陈牧野在到处找他的父亲?雷海琼当时到哪儿去了?陈东方呢?他又去了哪里?难道是陈东方骗走雷海琼的钱后,又跳了车?那雷海琼又在哪里?

“雷海晨,你说,那十万块是别人给你的钱。是谁给你的?”高竞觉得要核实雷海晨的话,首先得核实这笔钱。

雷海晨抬起了头。

“你连这个也要查?”他很意外。

高竞不响。

雷海晨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道:

“三年前,我画了一组以西藏为主题的水彩画,得了个少年组金奖。那时候有记者采访了我,我妈就说起我得心脏病的事,这事登了报,几个月后,就有个美籍华人通过记者联系了我家。他是在北京做生意的,他说他自己有个孩子也得了同样的病,只不过在三岁前就做了手术,所以,他对我的情况,对我父母的感受都很了解,他很想帮助我。他说要捐钱给我做手术,但因为那时候,他工作很忙,没办法来S市,所以就让我们去一次北京,他承担车费。本来我妈是要陪我去的,但我姐姐非要去,她说她还没去过北京。她跟我妈大吵了一架。我妈也确实从小就偏心我,大概我妈也觉得很愧疚,最后就答应带姐姐一起去。谁知临行前,我妈突然拉起了肚子,怎么都不见好,最后,就只有我姐陪我去了。”

高竞仔细把雷海晨的话在心里回了一遍,又问:“那个美籍华人现在还在北京吗?”

“因为钱丢了,我妈觉得对不起人家,后来就换了电话号码。他可能以为我们是骗子吧。”雷海晨神情沮丧地说。

“他叫什么?”

“他中文名字叫李德江。在北京开了一家咨询公司。我这里有他的名片,如果你想跟他联系,可以打电话给他。我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换过号码。”雷海晨拉开抽屉,从里面拿了一张名片递给高竞。

名片看上去已经很旧了,高竞想,雷海晨可能经常会把它拿出来看看,犹豫要不要打电话给这个好心人说明情况。但是他说了,对方就会相信吗?大概最终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打吧。

“好。我试试看。”高竞把名片塞进了口袋。

雷海晨盯着他塞名片的口袋,说道:“如果你真的跟他通上话,请代我跟他说一声对不起。——这钱恐怕我是没办法还了,也只有这三个字可以送给他了。”

雷海晨似乎对这件事非常歉疚。但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跳车?而且,你为跳车还准备了三个月,这不就等于说,在拿到钱之前,你就已经预计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了?你是故意放弃了这十万块。你是不是曾经希望你姐姐能带着钱回去,跟你父母一起过上平安幸福的日子?可结果,钱也没了,你的出走也没成功。

“既然你铁了心要走,为什么后来又跟着陈牧野回了家?”高竞问道,这时,他突然注意到在雷海晨床头的木架上有几个相框,那里居然有陈牧野、雷海晨和一个高个女孩的合影。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牧野不让我走,他说我必须帮他找到他父亲。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父亲去哪里了。后来他说服了我,说我和姐姐同时离开,会给父母带来很大的伤害……他好像是这么说的,后来我就跟着他回去了。其实那时候,我身体弱,他带着我走,我也反抗不了。”说到这点,雷海晨有点含糊其辞起来,“你在看什么?”他问高竞。

“这个女孩叫凌珑吗?”高竞指着相框里女孩问道。

“是啊。她是我的同班同学,对我挺照顾,常常帮我去食堂带饭,人很好。”雷海晨把那个相框拿了下来。

现在高竞看清楚了,照片里的的确是凌珑,不过这里的她比在教学楼里的她漂亮多了。她梳马尾巴,穿合适身材的裙子,脸上还带着春天般灿烂的笑。

“她是你的同班同学?那她是怎么认识陈牧野的?”

雷海晨望着照片,顿了顿才说:“她是通过我才认识牧野的。有一次,我身体很不舒服,她主动送我回家,我说过她非常懂得关心别人,那天牧野正好来看我,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那么……”高竞考虑良久,还是决定要问,“他们两个是不是在谈恋爱?”

“恋爱?”雷海晨被这问题吓了一大跳,他先是一脸惊慌,继而皱起眉头低头望着照片中的那两个人,似乎想通过照片研究这两人的关系。

他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吧?高竞心里暗想,但隔了一会儿,他听到雷海晨回答他:“我想,可能凌珑很喜欢牧野。”

“那陈牧野呢?”

“我不知道。”

高竞决定再进一步。

“你知不知道,在你姐姐遇害的那天晚上,他们两个在学校一直呆到十一点?”

“我不知道。”

雷海晨的口气突然变得很生硬。

然而,当他把相框放回到原处的时候,他又说了一句:

“凌珑是个好女孩。”

高竞知道这句话有弦外之音,但他实在听不出来它背后的真正含义。他只能问:

“那天晚上九点至十点之间,你在哪里?”

听到这个问题,雷海晨又笑了。

“我在这里,我在家。但我是一个人,没有不在场证明。我父亲去工厂看门了,我妈去打工了。”

他说的是不是实话,高竞不知道。但有一点,他能肯定,雷海晨压根儿对他姐姐的死无动于衷,他在乎的是三件事,他父母的生活,丢了那十万块美籍华人会如何看待他,还有,陈牧野到底是不是在跟凌珑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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