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竞和莫兰都没想到,他们一个上午会到和平路来两次。
和平路第一小学的校工老郑是个头发花白,腿有点瘸,但说话声音却中气十足的中年人。听说有人要找陈东方,他二话没说就打开了校门。
“陈东方啊。他不是到乡下去了吗?”他大声反问。
高竞想问他是什么时候走的,莫兰抢了先。
“不可能啊,他乡下又没亲戚,再说,我们也算他半个亲戚啊,他到乡下,怎么也得跟我们说一声哪。”说话间,她已经灵活地钻进了校门。
“你们是他的亲戚?”
“我们是他太太家的亲戚,远亲。其实是他的丈母娘让我们请他回去吃饭的。他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连个电话也没有。”莫兰嘟嘴小声抱怨。
老郑挠了挠头,一脸疑惑和彷徨。
“那就不知道了。”
“是他自己跟您说他要到乡下去的吗?”
“是啊,前一阵子,当然是他自己说的。他说他最近身体不好,老觉得胸口闷,想到乡下去住几天,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他还让我别跟校长说呢。嗨,反正这些日子,天太热,校办厂也停产了。”
“叔叔。他是什么时候下乡的?”莫兰焦急地问。
老郑翻起白眼朝向天空,想了半天没想出来。“我去查查日历,你们跟我进来吧,到厂里去坐会儿,外面太热。”老郑客气地说。
老郑把他们引到操场旁边一条狭长阴暗的过道里,原来校办工厂的小厂房就坐落在这儿。屋子挺大,有八十平米左右,里面堆满了各种机器设备,有一个工人模样的人正低头在机器边专心致志地干活。屋里没有空调,但因为房门紧闭,又没有窗子,这样倒也挡住了外面的大部分热气。
“来,喝点水。”老郑给他们俩倒来了冰水。
“谢谢叔叔。”莫兰忙道。
老郑朝莫兰露出微笑。
“你这小姑娘还真懂礼貌,读几年级?”
“叔叔,我初三刚毕业,开学就要上高一了。”莫兰答道。
“呵呵,初三到高中可是个关口啊,我女儿跟你一般大。”老郑笑着戴起老花镜,一瘸一拐地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女明星日历,有人用圆珠笔在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老郑的手指在日历上移动起来,不一会儿,他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是七月月十五日。”老郑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您还作记录啦,真仔细。”莫兰赞道。
老郑打了个哈哈。
“不仔细不行啊,年纪大了,一不留神就会把事情记错。老实说,现在有份稳定的工作也不容易,校办厂,虽说收入一般,但总体来说还勉强过得去。他是校办厂的厂长,平时对我也不错,所以他说什么我都得记下,什么时候发货,什么时候生产,他不在的时候,有谁找他,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莫兰不住点头,接着对高竞说:“哥哥,听见了没有,以后上班了要向叔叔学习,做什么都得一丝不苟。这样领导才放心把事情都交给办。对不对?叔叔?”说到最后,她又把目光转向老郑。
老郑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做事认真点总没错的。”老郑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这就怪了,他说要到乡下去,可他没通知家里啊。对了,他平时有没有跟您提过他家里的事?”
“他很少提。我就知道他有个儿子,挺能干的,现在已经能自立了。我还听说,他老婆前几年已经去世了。别的就不知道了,这种事也不好多问,是不是?” 老郑拿起桌上搪瓷茶杯,喝了口浓茶。
“您怎么知道他是十五日下乡的?你送他去了火车站?”莫兰问。
老郑笑道。“是我猜的。那天之后,我就没见过他,我打电话到他家也没人接。他要不是下了乡,还能上哪儿?”
“十五号那天,您跟他在哪儿见的面?”
“在校门口。那天下午五点半左右,我正好要回家。他匆匆忙忙从外面进来,差点跟我撞上。”
“他临走时有没有跟您说点什么?”
“没有。他喉咙不好,说不出话。”老郑指指自己的喉咙口,“他感冒了好些时候了。我们都叫他少说话。”
感冒?这么巧?莫兰告诉过他,雷海琼出事的当天上午还曾经跟一个患感冒的男人联系过。
“那……他什么话都没跟您说?见了面总该打个招呼吧?”莫兰拿出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
老郑侧着脑袋想了会儿。
“也不是一句都没说,他……他好像问我是不是有人等他……就这么一句,我一开始没听清,他又说了一遍,等我想回答他的时候,他又挥挥手自己进去了。”
莫兰跟高竞对视了一眼。
“那有没有人在学校等他?”
“就算有人等,那人也不在他的办公室,反正我是没看见。是不是在别的地方,我就不知道了。那里我急着赶回家,我家来客人了。”
“从那以后,您就再也没见过他?”
老郑点点头。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你们这里上班的?”高竞问道。
“他啊,来了好几年了。他来了之后,才成立这个工厂的。要说什么时候,大概一九九一年吧。”
“一九九一年。三年前?”高竞心头一惊,连忙问,“是一九九一年的什么时候?”
“春节前吧。我是春节后来上班的,那时候他已经在了。”
火车迷案发生在一九九一年的七月,照这么说,在那之前,陈东方已经在和平路第一小学上班了。后来陈东方自称跳车失踪了十个月,那么担任工厂副厂长的他难道也曾经离职十个月吗?
“他有没有请过十个月的假?”他问道。
“十个月?”老郑好像被吓了一跳,随即就大声道,“请十个月假!还不如不做了,他最多一次请假也只有三天。”
这就是说,陈东方从火车上“失踪”后没过几天就回来了,那十个月他一直都在S市。那么,他家里人、陈牧野和老外婆是否知道他的这个秘密?他们会不会从头到尾就不知道他曾经在这所小学上过班?
“郑师傅,他儿子有没有来这里找过他?”高竞问道。
“他儿子?来找他?”老郑茫然地摇摇头,“这孩子从来没到这里来过。反正我是没见过他。”
“那最近这几个月,有没有快递公司的人来过?”莫兰插嘴问道。
“快递?我们这里基本没有。要送什么,我们自己跑一趟不就行了?反正这里有人手。不过学校里的老师大概有时会收到快递了,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们跟老师那边联系也不多。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
假如陈牧野来这所学校送快递,假如他之前不知道父亲在这里上班,却无意间在这里看见了陈东方,他会作何感想?
“唉。”莫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到哪里才能找到他。叔叔,他后来有没有跟你联系过?有没有给你写过信?”
“没有。其实我也正想找他呢。”老郑道。
“他没跟您打过电话?”
“没有。”
“那您知道他说的乡下是在哪里吗?”
“他没说。我也没问。”老郑那张老实人的脸上忽然露出小市民特有的狡黠,他的音量也降低了八分,“再说,有些事我也不好多问。每个人都有点私事吧,现在报纸上不也总提到什么隐私,隐私的吗?那不就是叫你别管人家的闲事吗?假如他除了这儿,还有别的事要忙呢,你说……是不是……”
原来老郑说得含含糊糊,其实是在怀疑陈东方在脚踩两条船。高竞想起了陈东方开的职业介绍公司,还有他跟刘玉如之间的经济往来。不知道陈东方在那笔三十万的生意里,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我听说他前不久做过一笔大生意。”高竞道。
老郑看看他,没有马上做出回应。
莫兰朝他使了个眼色。
“叔叔,这事我也听说了,是他丈母娘,就是老外婆告诉我的。东方叔叔好像是做了笔大生意发了,他去看外婆的时候,还给了老人好多钱,外婆可高兴了,后来逢人就夸他,说他是好女婿。”她张嘴就说了一串谎话,高竞听得一愣一愣的。
老郑看看莫兰,又看看高竞。
“嗨,我早知道他在外面有活!”他停顿了一下道,“我也是听他在办公室打电话,耳边吹到这么一两句。我听他在问人家酒的价格。后来,有个做酒生意的人来这里跟他见面,两人还跑到对面的小饭店吃了饭。没几天,陈厂长就拿了瓶酒来送给我,让我尝尝。嘿嘿,他知道我平时吃晚饭就喜欢来这么一口。我一看他送我的还是洋酒,XO。我想乖乖,这东西可不便宜,可我说不要,他硬要塞给我。我拿回去尝了尝,嘿,味道还真不错,后劲挺足。我为这事很不好意思。呵呵……”他说到这里忽然又停住了,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后来怎么样?叔叔?你把酒卖给别人,赚了一大笔?”莫兰纯粹在瞎猜。
“哈,我哪有这好命!我都喝光了。”老郑又喝了口浓茶,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喝光后,总觉得不好意思,我听说那酒外面卖要几百块钱一瓶呢,这哪是我这种人喝的酒?所以我碰到陈厂长就道谢,后来他又拿了瓶给我,这次我是坚决不肯收了。我还记得那次是在吃晚饭的时候,他笑嘻嘻对我说,那酒根本不值那个价,让我别往心里去,只要别把这事说出去就行了。听他这么说,我就明白八九分了,我问他这酒有问题吗?我可是喝了一瓶呢。他说牌子虽是假的,但货还是正宗的,跟普通的酒没两样。这下我也就放心了,后来我又喝了一瓶,果然什么事都没有。”
高竞也明白了,陈东方原来在捣鼓假酒生意。那么会不会,那三十万就是他们三人通过雷海琼的关系卖假酒给王友良的公司获得的赃款?
“叔叔,我们能看看陈东方的办公室吗?也许他会在办公室的备忘录里留下什么线索呢?”他听到莫兰在说。
老郑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行。你们看吧。办公室在这里。”老郑走到厂长办公室门口,用钥匙打开了门。
房间里跟外面其实差不多,大部分地方堆满了说不清是什么的塑料零件,办公桌靠边放着,桌上有一个台历,但里面几乎什么都没记。莫兰打开抽屉,在里面翻动起来。
“陈厂长是不是出事了?”老郑不安地问道。
“不知道。”高竞答得模棱两可。他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屋子里没有保险柜。陈东方应该不会把钱藏在这个连工友都可以随意进入的办公室。“他在这里有宿舍吗?”高竞问。
“没有。他不住这里,但他家离这里不远。”老郑道。
这句话让莫兰和高竞同时抬起了头。
“呵呵,我也不知道他住哪里。但我知道住得不远。”老郑看出了他们的诧异,解释道,“有一次他回家没多久,厂里就出事了,我打传呼机给他,他十分钟就赶到了,后来他说他正好在他丈母娘家里。”
陈牧野家就在附近吗?这可真是太意外了!
“叔叔,水云路离这里很近吗?”莫兰道。跟高竞一样,她对附近一点都不熟悉。
“原来他丈母娘家在水云路啊!哈哈。”老郑恍然大悟地笑起来,看到高竞和莫兰都一脸困惑,他道,“从我们工厂后面的一堵墙翻出去有个菜场,穿过那个菜场,再转过一条小路,就到水云路了。”
原来这么近。
莫兰回头看着高竞。高竞立刻收到了她传来的信息。
“郑师傅,您给我指一下路吧,我想看看从哪里能翻出去。”高竞道。
二十五分钟后,高竞在老郑的指引下,从厂长办公室后面的那堵墙爬出去,穿过一个人声鼎沸的马路菜场,又在一家大众浴室的旁边找到了一条长约五十米的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一个大型小区,再往前走,走到八十号,旁边的围墙里面出现了跟这个小区不同的景致,主要的不同是树。小区里栽的都是水杉,而围墙另一边栽的却是夹竹桃,就跟高竞在陈牧野家那条巷子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他从那堵围墙旁边的一扇小门进去,一眼就看见莫兰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夹竹桃下。
“你到了多久?”他问她。
“我刚到,我怕你等,我是打的过来的。我以为你会先到的呢,你怎么花了那么长时间?陈东方不是只用了十分钟吗”
“第一次跑不熟悉,再说我找那浴室找了老半天。这附近有好几家浴室。”高竞看看她,问道,“不是说好在陈牧野家门口见面的吗?你怎么在这儿?难道这里就是……”
“对。不过这是二百弄四十三号的后门。”莫兰指指不远处的一扇小窗,“我看你没来,就向人打听怎么才能走到和平路去。有人给我指路了呢。但我看真正知道的人并不多,我问了好几个,才走到这里。”
“这是四十三号的后门?”高竞望着两米开外的那扇小窗,还有点将信将疑。
“当然在这里啦。不信,我叫一声陈牧野,看看有没有人来答应。”莫兰说完就拉开嗓门大叫一声,“陈——牧——野!”叫完,她拉着高竞就躲到了夹竹桃旁边的报架后面。透过报架之间的缝隙看见一张熟悉的老年妇女的脸出现在绿色的纱窗里面。
那是陈牧野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