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着二手车马不停蹄地四处寻找他的剌杀目标的过程中,艾可思有一天在一个小饭店里很意外地遇到了一个人,他大学时的哲学老师“猫头鹰”。上大学是在另外一个城市,距这个城市有千里之遥。他怎么也没想到多年之后会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店里遇到了这个“只在黄昏时起飞”的怪人。
看上去这位思想怪人显得苍老了许多,更重要的是也落魄了许多。其实天气还不算太冷,但是他的身上已经裹着一件深灰色呢子大衣,脖子上缠着一条长长的花格围巾,一头花白的蓬乱的长发差不多把那张清瘦的长脸都遮住了。艾可思走进那家饭店时,看见哲学老师“猫头鹰”正在靠近窗户的一个角落里吃饭,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碗早已凉透了的米饭和一条大约一拃长的煎鱼。但是他好像主要不是在吃饭,而是借着吃饭的机会在思考着什么。他有意无意地吃上一口就放下筷子,两眼盯着饭碗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显然是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沉思之中。烟雾在他的脑袋四周形成了一片雾霭。他的嘴唇时而微微动几下,好像在自言自语着什么。也有的时候他的脸上忽然呈现出极其愤怒的表情,转而又浮现出一丝雨后阳光般的微笑,仿佛看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
“是的,是这样的……回到事情本身……像事情呈现出的那样……Edos……悬置起来,是的,悬置起来……”
艾可思走了过去。“茅老师……”他叫了一声。
猫头鹰弹跳般地站立起来。“可是,问题是,意识本身的结构有没有问题?!”他伸出鸡爪样的右手搭在艾可思的肩上,两眼从一大蓬乱发后面咄咄逼人地盯着艾可思,“这种意识的内在结构为什么就具有超验性,纯粹性,或者,这种超验性纯粹性意味着什么……”
老师又重新坐下了,拿起筷子要去夹饭却又停了下来。艾可思看见老师的眼神瞬间又陷入一片迷茫,他想问他怎么会来到这里,还没等开口猫头鹰却先叫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艾可思在对面坐了下来,他告诉他的哲学老师,他就是这里的人。然后他问老师怎么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老师像是吃了一惊,瞪着两眼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然后又神色警觉地四下看了看,隔着桌子探过身子来。
“我来寻找一个人,一个天使,不,一个女神……”
“女神?”艾可思从他的头发里嗅到一种酸腐的气味。“现在还有女神?”
“对,女神,”哲学老师又四下看了看,“我是从网上与她相遇相识的,也可以说……我们已经相爱了……”老师说着,从衣兜里掏出手机。艾可思看见,他的手有些哆嗦。“这是她的照片——我只给你一个人看。”
艾可思看见了,手机屏上真的有一个看上去相当漂亮的女人,两只水灵灵的大眼里满是挑逗的神色。不过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母亲。艾可思笑了,身体靠在椅背上。“那不是女神,是个妓女…………”
哲学老师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我操你妈的,我警告你,不许污辱我的女神!”
“…………”
艾可思没有再说什么。看得出来,如果他再说什么,他的哲学老师说不定就会同他决斗。
哲学老师瞪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了他很长时间,在确信对方没有再污辱他的女神之后坐端正了身子。“知道吗,为了证明我对她的爱,一千多里的路,我没有乘坐任何交通工具,而是靠我的两条腿,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跑到这个城市……”他仰起脸朝空中望去,仿佛他的头顶上方是一片神圣的星空,艾可思看见,他的眼中忽然蓄满了泪水。“我的女神,我的女神……今天晚上我们就要见面了,啊,我也仿佛可能/获得再生/你的来临/使坟墓似乎也不再安全……”哲学老师自己的语言已经不足以表达他内心波涛般的情感,只好借助别人的诗句了。但是,诗歌也无法再朗诵下去了,艾可思看见老师忽然趴在饭桌上,将脸埋在臂湾里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艾可思依稀记得,老师朗诵的好像是意大利诗人萨巴的《春天》。哲学家“猫头鹰”的春天来了吗?他大概不知道他的女神已经抛弃了她的家庭和孩子同别的男人鬼混去了,说白了她其实就是一个娼妇。艾可思想把这些告诉老师,但是老师在感情的波涛上颠簸起伏的惨状让他失去了说话的欲望。面对一个独自沉浸在自己情感波涛中的男人,眼前的这种状况实在很尴尬。艾可思只好坐等。老师毕竟是一位来自千里之外的客人,他想问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比如说存在不存在食宿方面的困难。但是老师一直伏案痛哭,哭的过程时起时伏时强时弱,但总体呈现出一种越哭越伤心的态势,而且何时终止尚无法预期。
“如果需要我就打电话。”
艾可思等了一阵子后,掏出笔在一片纸上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放在桌上。
“见不到她,我就自杀!!”
艾可思在走出饭店门口时,听见身后老师夹杂着哭声的叫喊。他停下脚步,但最终还是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