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果然如豆豆说的那样,没有想像的那么糟。大约过了一周的时间,豆豆给他打来了电话,说是老板回来了。他说老板这次回来的方式同他过去失而复现完全是一模一样,他说今天早晨他到老板的别墅里,一进客厅就看见他半躺在沙发上抽雪茄,依然时不时地朝那个躺在怀里的朱莉的脸上吐烟。他说他再跟老板约一下,看看什么时候去见他。
艾可思听到这个消息时,以为他是在做梦。这段时间他老是做梦,每次都梦见豆豆对他说老板找到了。他断定这一次不是梦。他甚至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来验证他不是在做梦。他等着豆豆的电话。到了晚上他看到电视上又在播那则新闻。市电视台那个显然是做过人造双眼皮整容术的女主持人说:昨天下午河道清洁工在护城河里发现的那具男尸的身份已经被警方认定,死者就是电视剧《粉红灾难》的导演莎士比亚。
电视报道还采用了那个清河工的现场同期声,“他是漂浮着趴在水里的,我看见他头上的长头发,起初还以为是个女的……”艾可思想,明明是丢在下水窨井里,怎么会跑到护城河里呢?那里的污水管网连着护城河吗?艾可思这样想着突然就笑了起来:他抛尸的那个地方距离护城河差不多有一公里远,人们很难将两个相距这么远的地点联系起来,这样的话警察要想找到凶手就几乎不可能了。
艾可思认定是上帝在冥冥之中帮他的忙。是的,那样一个份量的尸体要通过这么长距离的污水管道漂到护城河里去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然而,故事快到结尾的时候又出现了意外:有人说昨天下午天快黑时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太在一条小巷道的下水井里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而那个下水井正是他抛掉莎士比亚尸体的地方!
艾可思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想找个什么人进一步打听打听,又怕把事情弄砸了,想了想觉得还是像冬眠的蛇一样躲在他的出租屋里好。晚间的电视新闻开始了,一则报道证明了那个关于下水井里发现男尸的消息。当艾可思终于听明白这则报道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还是那个割了双眼皮的女主持人,她说警方已经验证了,下水井里发现的死者是本市原来那个《小道消息报》的记者张科!他是被人用钝器数次猛烈击打后脑、造成颅内大面积出血致死的……
那天夜里,艾可思彻夜未眠。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直缠绕着他。他觉得好像有两个世界,他无法分清这两个世界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而他却偏偏处在这两个世界之中……“或许一个是真的,一个是假的……或许两个都是真的……也或许两个都是假的……或许……”
第二天早晨,豆豆的电话打过来了,说十点钟后一块儿去老板的别墅“黄金海岸”。艾可思这些天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安顿下来,甚至有一阵接一阵的喜悦暗泉一样从心底流过。金钱和美女都要兑现了,幸福的日子已经走到了门口。艾可思的眼前再次出现了朱莉迷人的倩影,看见她向他走过来,风情万种,将两片花瓣一样的的嘴唇贴在他的脸颊上,他的鼻孔里甚至有了那天梦中出现过的洗澡水的味道。豆豆的车停在巷口等着他。
上车时他看见豆豆看了他一眼。豆豆的眼神有着很复杂的东西在里面。他觉得有些异常,盯着豆豆看。豆豆双手抱住方向盘,两眼直视前方,一句话也不说。“到底怎么啦?”艾可思又问了一句,但是豆豆直到接近黄金海岸别墅时才说了一句话。“事情可能有些糟糕——老板昨天晚上自杀了!”豆豆说这话时看了一眼艾可思。“不过,朱莉还在……二百万没办法了,朱莉还在……”
汽车在一个小时后到了黄金海岸,那座座落在S城西边一片山坡下的豪华别墅。“听朱莉说老板原本是要将朱莉一块儿杀掉的,不知为什么在最后一刻又改变了主意……”
“那都是假的,或者说是暂时的,有限的,他唤来风雨了吗?他又蹦又跳的时候地震了吗?活到这份上,我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何人都是这个社会的奴隶,就像是一滴水,你掉进社会这条大河里,你就得随着河流走。你蹦吧,就让你蹦出一朵小浪花又能如何……”豆豆顿了一下,伸手拍了拍艾可思的肩头。“别急,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说不定很快就会找到老板的。这样的事以前就发生过:突然之间老板不见了,就像扑通一声掉进南极的某个冰缝里。可是突然之间他又出现了,出现在他原来常呆的地方,在那里吸烟,喝茶,玩女人,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一样……”
艾可思觉得应该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但愿如此吧。不过,”他再一次抓住了豆豆的衣裳。“我可不喜欢别人跟我过阴招。我已经杀了一个人,你知道,一个人一旦杀了人之后,手就不大好停住了……”
“哎呀,老弟,我跟你过什么阴招?我图什么呀……”不过艾可思没等他完话已经跳下车走远了。
豆豆脸上满是无奈的表情。他知道,像艾可思这样的人,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他杀了莎士比亚,自然也可以杀掉他豆豆。这时候他心里还真有些怕艾可思呢。
在回家的路上,艾可思接到一条短信,是哲学老师“猫头鹰”发给他的。“哦死亡,老船长,时间到了,起锚吧!这地方让我们厌倦,哦死亡,起锚吧!即使天空和海洋晦暗如墨,我们的心,你知道,还充满阳光……”艾可思合上手机,笑了一下。“猫头鹰”老师真的是可爱又可笑,都活成这样了,还写诗呢。可是又走了一段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忙打开手机把那首诗又读了一遍。他一下子想起了,这首诗是波莱德尔一首诗中的一段,那首诗的题目叫——《死亡》……
艾可思的心骤然急速跳动起来。他拨了一下老师的电话,但是对方关机了!他想起那天晚上在那个小饭馆里老师说的那句话:“见不到她,我就自杀!”艾可思知道,他见不到她,别说他跑了一个多月,就是跑一年,跑一辈子,也见不到她。他知道,那个女人,那个被他当作女神的娼妓,是不会见他的,即使见了他,也不过是把他当作傻瓜逗逗而已,所以……艾可思下意识地又拨了一次老师的电话——还是关机!……
艾可思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在那些浑浊的泪光中,他看见许多大学期间玻璃碎片般的零零碎碎的画面。他记得有一次老师在课堂上正高声朗诵着尼采的诗句,忽然转过身去面向黑板一句话也不说了。同学们看见,他们的哲学老师“猫头鹰”先是肩膀在颤抖,接着全身都颤抖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听见计时工资台上响起一阵紧似一阵的压抑的哭志愿书……
艾可思差不多在街上游荡了一整夜。回到租住屋时天已经大亮了。他仔仔细细看了看屋内的一切,看了看窗外那条曲里拐弯的巷子,看了看巷子尽头那棵枝杆乌黑的光秃秃的老槐树,看了看大雾散尽后天空上剌眼的太阳,最后从一个废包装箱上捡起一本书来。书的封面已经被厚厚的灰尘遮住了,但是他看见了书的名字——胡塞尔的《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这是他在大学时从图书馆里偷来的。他随便翻一页,看到了上面的一段文字:“……直接显现,回到事情本身——自明的东西。内在的超验性……”……
还有,他看到了十几年前他留在书页空白处的批语。那些批语里有他对老胡的理解,有他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批评,也有他的一些疑问,他的感叹。那是他在大学图书馆,也可能是在寝室趴在床上写下的,现在看起来这些文字既陌生又熟悉。他的鼻子突然又有些酸酸的。他觉得他在流眼泪,忍了忍最终却没能忍住,泪水竟稀里哗啦地流得一塌糊涂。
事情起因于张科的那个可恶的女房东。女房东大概有四十多岁,因为太过肥胖,张科暗中给她送了个外号叫“老母猪”。张科本来是要杀那个房东的,但是因为斧子借给艾可思了,同时更是为了协助艾可思完成他的剌杀,杀掉房东的时间就向后推延了。可是显然那个房东的死期是命定的,这些天她像着了魔似地不停地来张科这里催要房租。实事求是地说,张科在这里已经住了七八年了,尽管他手头总是很拮据,有时候付钱稍晚了点,但是从来没有带赖过她的钱。
张科是个讲信用的人。但是这一次他不大想讲什么狗屁信用了,几个月前,他决意要杀掉女房东了。既然要杀了她,那么房租也好,信用也好,还有什么意义呢?一个星期前,“老母猪”再次来向他催要房租时,他同她说过,半个月后就把房租给她。如果“老母猪”稍微留意一下张科说话时的表情就应该有所警觉的。但是当时她只顾吃东西,一点儿也没感到自己正在同死神谈话。她的胖得有些肿胀的手上永远拿着一包炒瓜籽,嘴巴永远在不住地嗑着、嚼着,瓜籽壳永远在时不时地蚱蜢一样地从她嘴巴里跳到地上。
张科觉得她是一个既讨厌又可笑的蠢女人。每次她来催要房租时好像总是刚刚洗过澡,一块粉红色手绢将湿漉漉的头发束在脑后,浑身散发着洗发液沐浴露指甲油之类的混合气味,同她呆在一起就好像呆在热气腾腾的洗澡堂里一样。她走上楼来,气喘吁吁,敲开房门就直往屋里闯,没有半点顾虑和迟疑,然后靠在那个小房间后墙旁的一扇柜门上,一边嗑瓜籽一边笑眯眯地盯着张科看,冬瓜一样的身体蛆虫似地扭来扭去,好像身体深处的某个部位痒得难受似的。“小记者,”她总是这么称呼张科,“房租,又超快一星期啦……”张科一闻到那种低劣的洗发液沐浴露之类的气味就胸闷气短了。“你喘啥鸡巴气儿呢,我在给你说房租呢……”女房东的胖脸蛋红红的,两眼像两只手似地在张科的身上身下摸来摸去。“手头又紧了是不是?要不,你亲我一下,我再延缓你几天……”说着就开始往张科身上蹭。张科像是要倒下似地朝后面躲着,并且真的呕吐起来。“咋?看不上你老娘是吧?告诉你,老娘当年也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多少人想碰都碰不上呢。现在你们这些不要脸男人都嫌弃我了是吧?那好,给钱!给钱!”有一次张科还真是动了点小心思,差点儿把这头母猪按到床上了。但是洗发液之类的混合气味立刻让他的冲动疲软了,他赶忙把身上用作吃饭的钱掏出来塞给女房东,打发她走了。
这种场面几乎每个月都要上演那么两三次,直到一周前,洗发液沐浴露的气味让他实在忍无可忍了,当那一身颤抖的肥肉再一次凑到跟前时,张科一怒之下将“老母猪”推到衣柜上,双手卡住了她的脖子。这时候他的那双手几乎不是手了,而是在瞬间变成了一把无法控制的不断收紧的铁钳子……女房东手中的瓜籽撒了一地,四肢像仰面螃蟹那样挣扎着,那张总是涂得鲜红的嘴巴喇叭花似地绽放了,喉咙深处发出一阵阵下水管道阻塞般的咯噜咯噜的响声,接着那堆肥肉开始往地上滑,再滑,最后坐在了地上,双腿平伸,脑袋朝一旁歪去……
女房东死了。虽然不是被斧子砍死的,但是她实实在在地死了。张科愤怒之极,笼子里的狼一样在那个十来平米的房间里绕着圈子转来转去。这头臭母猪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迫使他把自己的行动提前了。原计划等艾可思得手之后再帮他跑掉,现在他自己得先跑了。夜深人静鸡犬不鸣的时候,张科找了一辆三轮车,把女房东拉到城西一片树林里扔进一个废水坑,然后坐在林中草地上点了只烟,开始考虑着如何才能逃掉。当随身携带的两盒香烟吸光之后,他的脑袋里便灵光一闪——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一个既剌激又有趣的好主意。于是他扔下烟头回到那间小屋子里,打开电脑——电脑上是那篇他写了一半的小说稿子。他顿了一会儿,接着那篇稿子写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