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春天,十五的晚上,月亮白玉盘似的,挂在堤上杉树林,梨花则像一层一层的细雪,香气就像小澴河里的鳞鳞细浪。深更半夜,我看到牛魔王由磨潭里爬出来,走到梨树下面蹲下来捂着脸哭,起身的时候,终于发现了我的霸王醉和煮鸡蛋,他梗着脖子,将坛子里的酒,笔直倒进嘴里,我都听得到他咕咕倒酒的声音,喉咙一动不动,像灌老鼠洞似的。他喝完酒,却没有碰鸡蛋,发了一会儿呆,站起身,身子也不打晃,脚下也没打滑,扑通一声跳进磨潭。我心里想,糟了,一坛不够。下一个月的十五,我放了两坛霸王醉,他又爬上来,哭过之后,将两坛酒全灌到嘴里,也没事……后来又换成三坛、四坛……他喝不醉啊,梁山泊的那七十二条好汉,什么天罡,什么地煞,排着队跟他比酒,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我已经明白,就是将金神庙周边的占城稻、太子米全部都酿成霸王醉,恐怕都醉不倒这个面目模糊的牛魔王。我发现,自从他开始喝酒之后,淹死在河里的男孩子变少了,好几年,都再没有男孩子掉进小澴河里。还有一个想不到的好处是,好多次,他将喝过的酒坛,扔到梨树下,引得河里的乌龟跟团鱼爬上来一堆,喝到坛里的残酒,醉过去一大串,被我捡到金神庙的集上卖,卖出铜钱,换成谷,挑回来酿酒,绰绰有余。所以翼姑娘说这个酒叫醉王八,也是对的,被它灌醉后,由我提到街上去卖的王八,真的是成千上万,能由梅家桥一直排到金神庙金神爷爷的神像那里,下雨天,你可以踏着它们背,卷着裤腿去金神庙,脚上都不沾泥,你这鞋子,多好看。”
梅家村的童生们,也会这样沉浸在梅皓的故事里吧,就像小王八们迷上他的酒?可在这个学着苏轼苏辙写散文才能吃到肉的时代,策论才是王道啊!(能换回一顶官帽的文章,是《教战守策:论如何杀死一头牛魔王》,而不是《大宋宣和遗事:我想与牛魔王搅基》。)梅皓兄,你的霸王醉,除了用去灌那牛魔王,灌那些团鱼跟王八,自己也偷偷喝了不少吧!你一个人,春花秋月,风雨雷电,守着一头蠢驴,住在河边的磨坊,酿酒做诗,钓鱼课童,与魔王为邻,你不害怕吗?或者,你也孤单,深更半夜,风清月白,松涛阵阵,别的书生在灯下编着狐狸精的故事,你偏要编出这个牛魔王的故事,来哄我们,哄你自己?
翼若有所思:“这牛魔王还挑食呢,他不爱吃煮鸡蛋,却喜欢吃男童的肉,嗯,西游记里的妖怪们也是这样的,他们最喜欢吃唐僧,因为他是九辈子的金禅子转世投胎的啊!”
未央生皱着眉:“那些男童,其实也并不是被他吃掉了。”
李师师盯着未央生看:“师父你怎么知道呢?”
未央生微微一笑:“我就是知道。”
他笑起来,多好看啊,师师心里痒痒的,就像刚才黄牯鱼肉在不可思议地抓李尔掌柜的嗓子一样。
暮紫
就是世界上最低劣的酒,也能让男人们更像男人,何况是当日名动安州府云梦县金神乡的名酒“霸王醉”。三五杯酒倒进喉咙,就好像西夏国往中原卖艺的会爬刀梯、会吞火的党项人,将火把塞在宽阔的嘴巴里。现在,酒液淋漓,好像是火把又掉进了胃里。火苗在脏腑中卷动,如同红兽的木炭在炙烧着桌上的紫铜火锅,将那些人间的风物,煮发出弥漫世界的新鲜香气,酒的热力也在男人们的经脉中弥漫,激发身体与记忆,纵情夸夸其谈,在过去、当下与未来中间,建立起一个男人们的乌有之乡。
“在教这一堆小王八蛋之前,我在东京,和李诫一起修明堂,是他手下的木工头儿,后来他将我荐给飞廉大人,跟我们云梦县的一群泥瓦匠去洞庭湖重修龙宫,老李,老魏,我梅皓,也不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还记得大雪飞舞,将刚刚修好的明堂银装素裹,妆点得像白玉堂的情形吗?还记得春水如玉,与兄弟们一起跳进洞庭湖,在湖底的淤泥与废墟里,盖起前殿后塔的新龙宫的情形吗?那些在青头的少年时代一起共事过的工匠,散的散,老的老,死的死,老伙计们,我多想将你们由远方约过来,由黄泉里约过来,也像这样,吃黄牯鱼,喝霸王醉,我去请那牛魔王,让他穿着红色的袍子,坐在我们中间,说不定,他也愿意加入我们的工程队,除了明堂与龙宫,我还想造一艘船,去将那梭罗树砍来做桅杆,用小澴河堤上的杉树做船身,杉树又细密、又坚韧、又轻盈,纹路就像公鸡的尾翎,除了做棺材之外,做船是最好不过了,在江河湖海里,只要有一丝风吹上帆,杉树大船就能够在水面上飞快地滑翔,鲲鹏一般,浮游在天地之间。
“我其实好羡慕你,老梅!你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识过那么多的人和事,而我李尔,从来没有离开过金神庙这么一个集市。他们约我去金国的上京盖房子,我不去,他们约我去参加狄青的大军征西夏,我不去,他们约我去山东梁山泊坐交椅,我不去,他们跟我讲,你就是不当工匠、不当兵、不当强盗,你也可以将你的悦去客栈开到汴梁去啊,可惜了你这么一个跟天下第一客栈‘悦来客栈’媲美的好名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留在金神庙,晴天的时候,一街的浮灰,下雨了,泥浆遍地,脚陷进去,拔都拔不出来,那些勤快的老头子,动不动就往外挑粪,灌到集外的田地里,风吹过,由头到尾,街上臭气熏天。金神庙有什么好?我想大概是每一天的集市,摆出来货物都会不一样,每一天都有新面孔加入进来,李屠户会杀掉一头新鲜的猪,每一天街道的气味,也会不一样,客人们由五湖四海来,沿着东西南北的驿道往五湖四海去,你又凭什么说,金神庙不是世界的中心呢?我像一只蜘蛛呆在这个中心上,世界之网的每一点震颤,我都能感受到,事实上,如果我愿意,我也能让这张网震动起来。”李尔讲得这样的冠冕堂皇,梅皓却不这样想:“你这个老家伙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其实你是不愿意离开你的老婆金枝吧!当年的金神庙一枝花,十八九岁你娶她过门的时候,哪里就比这位师师娘娘差了!金神庙的人都晓得她骑马晕马,骑驴晕驴,坐车晕车,坐船晕船,做丫头的时候,小澴河发大水,淹了梅家桥,她爹将她放到脚盆里往金神庙这边的堤上推,她都将吃的隔夜奶吐了出来。是她离不开金神庙半步,哪里是你啊!你要不天天晚上摸着她的奶睡,哪里睡得着?”一席话,说得李尔一张驴脸,又像他拎来的腊排骨黑红黑红的。苏东坡说人家陈季常的老婆是河东狮吼,金神庙的人谁不知道魏金枝由娘家回来,走到梅家河,喊一声李尔这个挨千刀的,站在悦去客栈柜台前的李尔,就会像听见了圣旨,赶忙拧好热毛巾去接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