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故事之洞庭波

 
武侠故事之洞庭波
2016-12-05 17:02:14 /故事大全

一、惊艳

江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像这个年纪的其他男孩一样,他倔强、顽劣、跳动不安,每天同师父步青云顶嘴十次以上。

步青云的性情不算温和,江浪闹得太过火时,他会伸手将其掼入院里的大石缸中,扣上盖子,压上横在院边的一块小山似的大条石。缸里全是水,一关就是半个时辰,江浪只好在缸里静心修习龟息功,憋得受不了就乱踢乱打,步青云便会移开条石放他出来。他通常都会一蹦三丈高,指着师父“老光棍、没婆娘要”地乱骂一气,没等师父来追,他先拔腿飞奔了。有时步青云会追上他狠揍一顿,有时便任他去了。

江浪拜步青云为师已近三年,一边学艺,一边随师父四处浪迹,直到三个月前,才在洞庭湖畔的岳阳城外觅了一所小房住下来。步青云深居简出,江浪却没用多久就把城里城外跑遍了,和近邻的男孩儿女孩儿玩成一片。尽管江浪遵从师命不显武功,但他身手敏捷,人又机灵,玩耍中处处占先,很快就成了女孩子们的偶像。女孩儿们送他糖豆、熟鸡蛋或是一张小手帕后,他便更意气风发、得意非凡了。

小铃铛是他最忠实的跟屁虫,大眼睛尖下巴,只有七岁,太小了。杏花也不错,就是太多嘴。最漂亮的要数姗姗。姗姗跟他同岁,个头比他还高,两颊红红的,最有趣的是她的胸脯,在衣服底下微微隆起,跑动时一晃一晃的,像波浪。有一回他故意将手臂往那隆起的地方一撞,接触之处软绵绵的,他就大叫起来:“姗姗胸脯里有棉花糖!”姗姗气得流泪,江浪后来送了她两次花,又特地抓了只翠鸟给她,可姗姗还是没有原谅他。

江浪颇有些沮丧,直到那天去米铺买米,见到一个女子,他就再也没想起姗姗了。

那女子穿一身合体的淡青色布衣裙,也是来买米的。这之前江浪还是个孩童,见着她以后,他心里就像春风吹拂的大地,仿佛有什么在悄悄地苏醒、萌芽。他呆呆直视着那成熟美丽的曲线,一袋好几十斤重的大米拎在手上就忘了放下。

她的相貌太美了,脸若轻霞,唇似娇花,只是一双妙目始终低垂着。周围人的目光如刀如剑如火,她也没有抬头看上一眼。她买米时伸出一根春葱似的手指比了比,用碎银子付了十斤米钱。

江浪扛着大米跟在女子身后。女子身体娇弱,提着米袋时身体微微往一侧倾斜,行得一段便放下来歇歇。江浪有心相助,却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歇了五六程,女子进了一所宅院。宅院不大,可围墙很高,只看得见一个屋顶高耸着。江浪怔怔地等了一阵,可院门紧闭,女子没再出来。

这一天,江浪无心去同朋友们玩耍了。他吃饭时想那女子,练功时也走了神。晚上他梦见了她。女子似乎没穿衣衫,他没见过没穿衣衫的女子,所以梦中总是看不清,但他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慰,手脚都微微痉挛。

江浪有了心事,此后每天都去那高墙宅院外面伸长脖子转悠,希望能碰上那女子出来。然而,非但那女子不出院门,也不见有旁人进出。终于有一天,有个妇人高声叫着“脆梨”走到院外时,“吱呀”一声,院门开了,女子站在门边招了招手,向卖梨妇人买了五只脆梨。女子进去后,江浪怔怔望着院门,心想:“无论如何,我要再见到她。”

当天晚上,江浪假装先睡,趁师父打坐练功时悄悄溜了出去。他的轻功已经有一点儿根底,女子的院墙虽高,他两个借力纵跃就攀了上去。

刚上墙头,江浪吓得差点儿没掉下来。原来那女子就站在院中一株茶花面前,幸而她是以背相对,江浪忙不迭伏下身子,慢慢顺着墙壁滑下地来,闪身躲在阴影处。没过多久,女子转身进屋。屋里点着油灯,只见微黄的灯光一闪一闪地被移到了东首一间屋内。

江浪上了屋顶,四肢放松,伏在瓦上,轻轻揭开眼前的一小片瓦,往屋内张望。他运上师门秘技龟息功,那女子身无武艺,决计不知头上有人偷窥。

屋子是女子的卧室。女子靠着床帷,一派娇懒之态。她脱去了外衣,只穿一件月白中衣,松松的领口露出一段柔美娇嫩的脖颈。许是百无聊赖,她走到窗下案前,铺开纸笔,写起字来。江浪不懂书法,却认得她写的字。

那女子翻来覆去只写了两个字:“凌风”。她将一张纸全都写满,这才叹了口气,吹灯上床。

江浪聆听了一阵,暗夜中只听到偶尔的辗转反侧之声。他起身离去,心里既感到兴奋慌乱,又隐隐觉得疑惑不安。女子孤身一人居住,她不害怕吗?要是有坏人想欺负她,她怎么办呢?“凌风”是什么,大约是一个人的名字吧,是她的意中人吗?

江浪仰望夜空中的繁星,凉风吹动着他的衣衫,渐渐地一股豪气在他幼小的胸膛中涌起:“是了,我要保护她,不许任何人欺负她,从今以后,我就是她的意中人。”他意气风发地蹑回家时,步青云打坐还未完。他摸上床,想了一阵那美丽的脖子,便甜甜地睡去了。

次日晚,他又去了那小院。他到达时比前晚早一点儿,亮着灯光的一间屋子里有“哗哗”的水声。他一下子觉得热血冲顶,心里“咚咚”狂跳——她在洗澡!他手心出了汗,可最终没去看。并不是他想到了什么礼义廉耻,实在是因为不敢。一个成熟异性的肉体对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年,那种恐怖感不亚于洪水猛兽。等到女子出来后坐在院中梳理湿发时,一股沐浴过后的清新香气吹入他的鼻孔,他又懊悔了起来。

女子进入卧室后,又开始写字,写的还是“凌风”二字。初时她一笔一画写得端正秀丽,写得不久,笔下越来越快,字迹渐渐潦草,突然投笔于案,嘤嘤啜泣起来。她哭声虽低,却含着极深的愁苦之情。

江浪伏在瓦上,但觉心头酸楚。这一晚,他睡梦中都在想着她的哭声。半夜惊醒时,他突然明白过来:“一定是那叫‘凌风’的坏蛋欺负了她,她才会写着他的名字哭,我要遇上这‘凌风’,一定杀了给她解恨!”

次日晚上,江浪早早上了床,侧耳倾听,隔壁屋中寂无声息,料想师父打坐练气已入佳境。他起身套上鞋子,慢慢从窗户溜出,一路跑到那令他神魂颠倒的院落,找到那个他已极熟的背光无人角落,提气纵跃。但这一回他的双脚还没离地,头上的发髻就被人揪住了一拽,整个人被拖得仰天一个趔趄。他的身手也算不弱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腰上一麻,身子就飞了起来,肚皮在一个又瘦又硬的肩膀上一硌,然后就只看见一副穿着灰布衫的后背和两条不断迈动的长长的腿脚。

他气得七窍生烟,如果他开得了口,一定会“万恶的老光棍”这般骂将出来,可惜擒他之人早知他秉性,一并点了他的哑穴。此人正是他师父步青云。

步青云扛着他回了家,却不进屋,解下腰带绑住他的双脚,将他倒挂在门前那株老槐树上。江浪全身的热血涌向头顶,蚊虫嘤嘤嗡嗡绕着他脸面舞个不休。他心中恼恨欲狂,真恨不得跳下地来与师父恶斗一场。

步青云坐在屋门口的条石上,叼上烟斗吸了起来。他吸了半袋烟,才道:“小子,这就叫‘吊民伐罪’,吊起你这小刁民,讨伐你的罪。你心里一定在说‘老子有什么罪?’我就告诉你,你犯的罪可大了,依你的罪行,凡是正道中人,都可以一剑杀了你,大伙儿还要拍手叫好。”

江浪腰间一痛,嘴巴突然能动了,却是步青云投出一截小树枝解了他的哑穴。他呱啦呱啦地就要叫骂,还没说完一句,步青云就道:“你再乱七八糟地说,我就再点你哑穴,吊你三天三夜。”

江浪知道师父说得出做得到,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放缓了声音道:“师父,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你说个明白,我才服。”

步青云道:“咱们江湖中人,第一要讲的是‘义’,第一要戒的是‘色’,任你杀人放火罪恶滔天,也比不过奸淫妇女令人痛恨。你半夜去偷窥人家孤弱妇孺的屋子,谁信你是上人家屋顶乘凉去?谁不说你小小年纪却是色胆包天、无耻卑鄙?”

江浪又是恼怒又是委屈惭愧,叫道:“我喜欢看谁就看谁,谁像你们这些正人君子满肚子坏水,尽拿邪心肝想人!”

步青云道:“小子,你倒真有理了。我若不拦下你,没准儿你小命已丢了。用你的笨脑瓜想想事,她一个孤身大美人,若没人照应着,像你这样的江湖好汉不早把她抢得没了影儿?你知道她是谁?她是武林盟主孟不凡拜把兄弟的媳妇!谁敢动她?偏有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仗着有两手三脚猫的功夫就飞檐走壁起来,死了也不知怎么回事!”

江浪强嘴道:“我也去过两次了,怎么没事儿?”步青云怪笑,道:“那是你祖坟埋得好,叫你踩着了空儿。有胆你再去试试!”他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进屋去了。

他没再点江浪哑穴,江浪却不开口了。他没想到他心里那么美妙的情感,在旁人看来竟是如此龌龊。夜风吹来,他额头上凉冰冰的,却是他羞愤的泪水倒流下来所致。

2、思君

一连好几天,江浪不再外出乱跑,除了练功,便是帮着师父劈柴、挑水、拾掇家事。步青云见他小小年纪却做出一副愁深思重的模样,脸上便老是挂着一抹古怪的淡笑。江浪不出门了,步青云出去的次数却频繁了,耽搁的时间也渐久。江浪少年心性,过些日子闲得无聊,便重又去找以往那些同伴们厮混。他满心欢喜见了杏花、小铃铛等伙伴,不过独独没看到姗姗。

杏花眨着眼叹着气道:“姗姗出不了门,她爹妈不让她出来,说是病了,其实我娘跟我说,姗姗是被坏人欺负了。那天早上姗姗去地里摘菜,好久也不回来,我娘帮着去找,原来在菜地边的小树林昏过去了,身上衣服都没了。我娘本来也把我关在家,我爬窗偷跑出来的。我才不怕坏人呢,我的牙齿可厉害了,遇上坏人,我就咬死他!”

江浪本来是很喜欢姗姗的,听了这番话,心里怪怪的很不好受。他虽还不懂男女之事,也知道女孩子被坏人欺负没了衣衫,那是很羞耻、很可怕的。他忽然没了玩耍的兴致,一溜烟跑去姗姗家,可她家的院门上了锁。

当姗姗见到江浪飞过院墙稳稳落在面前时,着实吃了一惊。江浪见姗姗脸也瘦了,容色惨淡,讷讷地也不知说什么好,看到院角放着一个舂米的大石碓,走过去一猫腰抱了起来。那石碓少说也有百几十斤重,他呼的一声,把石碓抛起丈多高,落下时又轻轻接在怀里。他放下石碓,瞧着张口结舌的姗姗道:“你要还记得欺负你的坏人,我就去收拾他,给你报仇雪恨!”姗姗眼里泪水晃来晃去,半晌方道:“他蒙着脸,我只看见他左边肩窝里有个圆圆的小肉瘤,他的力气大得不得了……”姗姗没能说出更多线索,江浪怏怏而去。

这一晚,他又想起了小院中那个美丽的女子,若是她被坏人欺负了怎么办?他辗转反侧之时,听到师父回来关门的声音,初时他没在意,后来听到师父在隔壁屋里不住叹气,这才想起师父这样叹气已有好多天了。

江浪决心守在那女子身边保护她。第二天他给师父留下一张纸条,说是独自闯荡江湖去了,叫师父不要挂念。然后找出最旧的一身衣服,撕扯得七零八落地穿上,抹花了脸,扯散了头发,坐在那女子门外号啕大哭。他哭得十分悲伤,没多久,那女子就开门来看。江浪相貌清秀,体形偏瘦,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小些,他泪汪汪地哭诉着父母双亡、无处安身,模样看来十分可怜。女子显然被他打动了,面含戚色,沉吟一阵,把他领进了门。江浪欢喜得几欲跳起,但是还得苦苦忍耐,作感激涕零状。

女子安排他在一间小耳房里住下,又找出一套男人衣裤,改小了给他换上。女子年约二十四五岁,神情温柔和蔼,与师父迥然不同,江浪心里暖洋洋的。当那女子给他拉拉衣领、扯扯袖管之时,恍惚之间,竟像是回到了母亲身边一般。

那女子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过话,江浪忍不住问:“姐姐,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哑巴么?”女子微微一笑,指指嘴巴,摆了摆手。江浪心里一阵惆怅,不过这惆怅很快就轻烟般散去了,女子虽然口不能言,但那双深澈幽柔的眼睛总是带着一种善解人意的温暖,眼波及处,令人如沐春风,哪还需要什么言语。

江浪乐陶陶地自甘仆佣,扫了院子,又抹桌子。一会儿劈堆柴禾,见那女子端出竹箕剥豌豆荚,便叫道:“姐姐仔细伤了手!”抢过竹箕坐在厨房木头门槛上剥起来。他如此反常地体贴勤劳,若让师父步青云见到,当真要气恨得牙痒痒,女子却只道他天性如此,只是嫣然一笑,任他忙去。可惜江浪不擅做饭,要不然还真能将所有家务独揽下来。

这一晚,女子用豌豆炖了半只猪蹄,用一点青椒和肉末炒了一盘香菇,蒸了一甑子的米饭。江浪少年人食欲正旺,又劳作了大半天,这顿饭吃得真是狼吞虎咽。女子含笑瞅着,一时给他夹菜,一时给他添饭,自己也吃得甚香。饭后,女子板起脸做出生气的样子,才将抢着要洗碗的江浪推出了厨房。江浪正兴奋着,哪里闲得住,便将院里黄桷树下那张小木桌抹干净,泡上了一杯清茶放好,只等女子收拾罢碗盏,牵着她衣袖过来坐下。女子笑吟吟地拍拍他头顶,端起茶来很惬意地喝了一口。

江浪见她欢喜,心里愈发高兴,道:“姐姐,我永远这般做你的小厮好不好?所有的活儿我都会干,我保证十天之内学会煮饭,我还要保护姐姐不受坏人欺负。”他说得真诚,女子眼波中泛起一点温柔的光亮,左手拉过他一只手,在他掌心写了“林霜红”三字。江浪道:“姐姐的名字叫林霜红,真是好名字,太好听了。”可惜江浪只是识得些字,并不通文墨,否则这当儿定要引诗据词地赞美一番。林霜红伸手指了指院门,又摆摆手,江浪道:“是了,姐姐要我不可将姐姐的名字对外人说。”林霜红笑着点了点头。江浪心里好不欢喜,他感觉得到,姐姐是真拿他当自己人看待了。

三月的春晚,连风都被万物的香气浸透,它吹动着花树,吹动着江浪年少的心。他对林霜红的绮念早在不知不觉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亲人般的依恋。他叽叽呱呱地说着他小时的调皮事,又说到他如何拜步青云为师。那是三年前的夏天,他和伙伴们在村外小河中洗澡,大家比赛看谁在水中闭气得最久,结果赢的人一直都是江浪。那时候,一直坐在河边看他们玩闹的那个陌生人就飞到河上,像鱼鹰捉鱼那样把他叼上岸,问他愿不愿拜其为师,去闯荡江湖见世面。那时江浪的母亲去世不久,烦闷的父亲经常收拾爱惹事的江浪,江浪既对陌生人所说的江湖感到好奇,又想跟暴躁的父亲赌赌气,没有犹豫就点了点脑袋瓜子。没想到这一回失算了,陌生人变成他的师父步青云后,他的日子过得更不痛快了。师父督促他练功很勤,他若不听话就会挨揍。师父比父亲可厉害到天上去了,父亲要打他时,他还能脚底抹油逃之夭夭,可是师父却让他藏不住逃不了……

他讲得正起劲,突然张大了嘴不吭声,原来他想起了对林霜红撒下的“父母双亡、无处安身”的谎。他心头打鼓似的跳,半伸着舌头,苦着脸,极慢极慢地扭头去看林霜红的表情。

林霜红头靠着竹椅靠背,脸孔微仰,夜晚蒙眬的微光洒在她脸上,使她秀美精雅的面部像镀上了一层淡银色的光。她的眼睛是闭着的,眼皮上隆起的小小弧形安恬而柔和。江浪舒了口气,还好,姐姐睡着了。一念未已,林霜红春山似的眉尖蹙了起来,眼皮的弧形波动着,似乎竭力想睁眼却无法睁开。她的面部也开始了颤动,四肢微微痉挛,整个人都似陷入了恐怖的梦魇。江浪吃了一惊,忙伸手摇晃她肩膀,大声叫道:“姐姐,快醒来!姐姐!”

林霜红没有醒来,神情愈加痛苦,脸色在苍白之后,渐渐泛涌起一层乌云般的阴暗颜色。她颤抖的身体竟似没了温度,凉得像秋天的湖水。江浪慌了神,又惊又怕,不知如何是好,束手无策之下想起了师父,忍不住便想去把师父叫来,但他毕竟没下定决心,又怕一旦离开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犹豫延宕之时,幸而林霜红颤抖渐止,脸上暗色隐褪。她在江浪的呼唤中慢慢睁开眼来,眼光迷蒙而疲惫,冷汗淌在她苍白的脸上,真如大病了一场。她眨眨眼定了定神,看着江浪微微一笑,抬起手来摸了摸他脸,原来江浪惶急之中早已是满脸涕泪。

林霜红拉起他手,在他掌中写了“不要紧”三字,将他手合在掌中摇了摇。江浪毕竟年幼,见她似乎没事了,自也想不到深里去,破涕为笑道:“姐姐好吓人,刚刚真把我急死了,当真不要紧么?”林霜红笑着点了点头,眼中忽然泛起两点泪光。

这一晚,江浪就睡在小耳房中。他心里异常安稳满足,什么也没想,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次早醒来,天已大亮,春光从小窗的冰花窗格中射进来,看来是个极好的天气。他一跃而起,心想既做了姐姐的小厮,可不能贪睡懒觉,须得早起做事。可惜林霜红早就起来了,不仅煮好了菜粥,还烙了一盘芝麻葱花面饼。

饭后不久,江浪挥帚打扫院里落叶。他本性难移,扫着扫着,便把那落叶扫得漫天飞舞。他见林霜红并不嗔怪,反而在窗前含笑观望,忍不住便想卖弄,将落叶当作假想的敌人,将扫帚当作三尺青锋,口中“嘿嗬”有声击刺起来。

步青云曾传给他一套七十二式的崩云剑法,他天赋原本不错,步青云又勤加鞭挞,是以他剑术已略有造诣,这时虽然隐去了剑招,可是腾挪劈击之际身法利落,出手生风,也颇有一番气势。

待得林霜红含笑鼓掌,江浪一看院里已给自己舞弄得一片狼藉,脸腾地红了,扭捏笑着,方才老老实实扫起地来。扫罢地,又去买了些米面菜蔬等物,回来时却见林霜红坐在木盆前洗衣。她洗的是几件男子长衫,一件天青的,一件银白的,一件鼠灰的,衣衫长大,显然穿它们的人身形高大。洗好了,她在花树之间系上绳子,将衣服晾晒上去,一件件慢慢抻平。

江浪问道:“姐姐,这些衣衫是姐夫哥的吗?”林霜红身子微微一震,一双纤秀的手停在湿衣上,半晌不动。江浪绕到她身前还要再问,只见她怔怔的,眼波在两排长睫下藏得很深,但觉那温暖的春光落在她身上,都像变得饱含雨意般清清冷冷。他吐了吐舌头,悄悄走开。

这日午后,林霜红又在屋里写字。江浪蹭了进去,见她已写了好几张纸,每张纸上都是同样的字句:“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这是三国时魏国徐干的诗句,江浪自不知道出处,可诗句浅显,他也能见文知义,见林霜红写满一张接着又写,便道:“姐夫哥为什么走了,他去哪儿了?你洗好了他的衣衫,是不是他快回来了?”

他只管连珠炮似的发问,突然看见“嗒嗒”两声中,林霜红面前正写着的纸张上落了两滴大大的泪珠。她提笔的手不住发颤,笔尖墨汁也滴到纸上,眼泪更如流泉般嘀嗒不绝。江浪吓了一跳,又蹑手蹑脚溜了出去。

他在院里闲走一阵,见那几件大半干的长衫在风里飘摆,不禁走到衣服面前一件件细看,咕哝道:“衣服好像很不错,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长高,穿得下这样的衫子?”他的眼光慢慢滑过三件长衫,突又返回去停在了第二件长衫的下摆上。这是那件银白色的衫子,衣料质地轻薄,映照着日光,下摆处清清楚楚地现出了两个淡淡的指印。江浪没有摸过衣服,林霜红的手指比衣服上的印迹纤细得多,指印也并不是陈迹旧痕,江浪伸手拎住衣服搓了搓,指印立刻就被搓散了。

他心中一阵狂跳,知道刚才有人来过。这人既在大白天悄无声息地逾墙而至,想必武功很不错,也断不会是个好人!他体内热血冲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咬牙道:“想来打我姐姐的主意,找死吧你!”

3、非礼

一个白天平静无事,到了晚上,江浪假装先睡,趁林霜红不注意时钻进她房间衣柜中。他屏声静气,从柜门缝隙间注视着屋内。林霜红进屋关门后没有写字,只是坐在案前托腮沉思,烛光照着她洁净无瑕的脸庞,和那身后长可及地的如瀑秀发,江浪心中暗赞:“姐姐真美啊,真像画上的仙女。”一个在柜中呆呆凝视,一个在案前脉脉凝眸,只有烛花爆响的声音偶尔响起,给这寂寂长夜平添了几分柔谧。

“弟妹,哥哥看你来了。”没有任何先兆,一个粗豪的声音忽然在窗外响起,话未落音之时,与窗户相隔丈许的房门被自外推开,本已插好的铁门闩竟像是豆腐般随之折断。江浪一惊,深知来人武功极强,很快便会察知屋中另有他人,赶忙运上师门秘技龟息功。步青云所授龟息功与众不同,不仅能长时间屏去呼吸,还可保持身体各项机能与寻常无异。江浪此时功力尚浅,只能龟息约摸小半个时辰,可这段时间已足够了解很多事了。

来人身材高大,膀阔腰圆,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大约四十来岁。他的衣着也不如何华丽,看起来却很气派。他脸泛红光,笑道:“弟妹好像比以前清减了,哥哥这些时日忙于筹办试剑大会,可冷落弟妹了。”他笑嘻嘻地拱手作揖,林霜红站起作福还礼。

江浪见是林霜红熟识之人,放下心来,听那人一口一个“弟妹”,想起师父说过,林霜红是武林盟主孟不凡的拜把兄弟媳妇,心头一跳,暗想:“难道这人就是武林盟主孟不凡?”

林霜红背向着江浪,看不见她的神情,只见那人两眼闪亮,神情怪怪地不断打量林霜红,见她还礼,急迈上两步托住她手臂,连声道:“弟妹休要客气,可不要跟哥哥见外了。”

林霜红触电般后退两步,离衣柜近了些。那人收回手,嘿嘿一笑,道:“今日跟首批赶来参加大会的英豪喝了几杯,倒忘了弟妹是不喜欢喝酒的。”林霜红摇了摇头,表示并不见怪,忽又走到案前,提笔在纸上写起字来。那人往纸上瞟了瞟,道:“你是问卓凌风兄弟来没来。唉,哥哥不想瞒你,自从四年前卓兄弟不告而别后,我就在江湖上广托朋友查访他的行踪,好歹我孟不凡还是武林盟主,大家伙儿都没有敷衍,确实仔仔细细八方探访过了,直到如今也没有卓兄弟的消息。不止弟妹牵挂,我这当哥哥的也是好生悬心哪。”

江浪心道:“果然是孟不凡,原来武林盟主就是这副模样,我还以为长着三头六臂呢!那个卓凌风想必就是我的姐夫哥,就是姐姐不断写在纸上的‘凌风’,也是姐姐思念如流水的那个‘君’!这卓凌风干吗要抛下姐姐不告而别?姐姐这么美,他不是猪油蒙了心么!”

他自在柜中愤愤不已,那边孟不凡叹道:“说来还是怨我不会当兄长,那日切磋武功时,我万不该失手当众折断他的碧血丹青剑。那时卓兄弟虽不过二十来岁,在江湖中却是久负盛名,我折断了他的成名兵器,他自然当作是生平未有的奇耻大辱,这才一怒而去。可是这么多年了,还是不给你我半分音讯,他不念哥哥满心愧悔,也该念着弟妹一腔思念之情啊。”

江浪心道:“原来这个卓凌风是个小气鬼,不过断了把剑,盟主大哥不认了,老婆也不要了,真是活活的笨猪头!”他正自责骂,忽见林霜红肩膀微微抽动,料想姐姐定是流泪了,果然那孟不凡道:“弟妹莫要伤心,莫要伤心,你身子单薄,须得放宽了心往好处想。”

江浪暗道:“这盟主胡说八道!老公跑了,还叫人怎么往好处想?”他年纪尚小,看不懂孟不凡那灼灼烫人的眼神,林霜红却暗暗心惊,提笔写道:“夜深了,盟主请回吧。”

孟不凡摇了摇头,道:“不忙,不忙,我还有话跟弟妹说。弟妹知道自己哪一点最招人怜么?便是你口不能言啊。哥哥身边美貌妇人也颇不少,不是伶牙俐齿卖弄唇舌,便是粗言鄙语口呆舌笨,哪及得上弟妹这般欲语还休的风韵,这般脉脉无言的情致啊。”他口中赞叹,一双蒲扇般的大手老实不客气地捉住林霜红两臂,猛地将她拉入怀中,嘟囔道:“霜红,我的小姑娘,我想了你四年,从见第一面就看上了你,今日我不能再等了。”他不顾林霜红挣扎,伸着一张酒气醺醺的大嘴,没头没脑地往她脸上吻去。

江浪小脸一热,心头怦怦乱跳,暗道:“不好,这盟主想占姐姐便宜!”一时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跳出去喝住孟不凡。他固是年少无知,林霜红却从孟不凡强行破门而入时就暗自担心,无奈她身单力弱,口不能言,这时陷身在孟不凡那铁箍一般的怀抱中,哪里挣扎得脱,惶急愤怒之际,忽见孟不凡一只左耳就在近前,便即张口咬去。这一咬使尽了全身力气,孟不凡左耳顿时缺了一块,鲜血淋漓而下。他痛极暴喝,一把将林霜红推跌在地。林霜红口边沾着他的鲜血,一双美丽的眸子里燃烧着愤恨的火焰,无惧无畏地怒视着孟不凡。孟不凡摸摸伤耳,见掌中染血,勃然怒笑道:“小丫头,这些年我的耐心也用够了,今日你就是死在眼前,我也不会放过你!”

到得这时,柜子里懵懵懂懂的江浪彻底明白过来了,正待收了龟息功跃身出来救护姐姐,窗格上忽然响起“笃”的一声,似是泥块飞击上来的声音。

孟不凡兴致正高,被这块泥石一扰,大怒骂道:“作死的东西!”他以盟主之尊而行此无良之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对方活着离开,骂声未绝,他那魁梧的身躯已倏地穿窗而出。

院中那株黄桷树下,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青衣人,相貌平平,神情木讷,一双眼睛在暗夜中霍霍闪动着异样的光亮。孟不凡沉声道:“阁下何不报上名来?”青衣人冷冷道:“我有一剑,剑名‘赤凤’,听说盟主有把舞阳宝剑,锋利绝伦,特持剑前来一试锋芒。”嗓音似乎故意低沉沙哑。

孟不凡道:“试剑大会便在十日之后,阁下何不在天下英雄面前一展锋芒,也好博得千秋之名?”他嘴上平静说话,右手慢慢举起,反手握住了耸出肩头的剑柄。青衣人眼神凝聚,哑声道:“不为浮名,但求一快。”他左臂青色衣袖间似缠着一条红绫,这时候右手轻挥,红绫忽解,在他掌中颤如风絮,原来他的赤凤剑竟是软剑。

孟不凡眼中一亮,笑道:“剑是绝品,阁下剑术亦必精绝,今日舞阳剑要大快朵颐了!”青衣人哼了一声,不再搭腔,脚踩飘风之步,赤剑幻作一幕红影,若真若幻地挥向孟不凡。

院中二人照面之际,江浪已收功出柜,低声道:“姐姐,我们先躲一躲。”林霜红见他忽从柜中出来,微微惊奇,任他将自己扶起,伸手指了指衣柜,示意还躲到里面去。江浪犹豫道:“只怕孟老贼一找就着。”林霜红摇摇头,反手拉住他跨入衣柜,拉好柜门,黑暗中也不知她在什么地方扭动两下,衣柜后面竟倏然移开了一道门户,原来里面竟有一道可供藏身的夹壁。林霜红先行进去,江浪低声道:“姐姐藏好了,呆会儿我来叫你,我要看孟老贼打架。”他是初生牛犊不畏虎,林霜红却深知凶险,拉住他手不肯放。江浪狠下心拨开她手,合上夹壁门户,伸手摸去,平平整整的毫无痕迹,出来掩上柜门,潜在窗下探头观望。

此时,孟不凡与青衣人业已交上了手。孟不凡掌中是一柄长逾三尺的大剑,剑身宽阔,乌光流动,剑招大开大阖,其势如长江大河,奔腾雄放。他武功本就以雄浑刚猛见长,那柄“舞阳”宝剑犹如长枪大戟,剑风波及处,满院花树凋折,随风乱舞。

江浪暗暗咂舌,心想:“孟老贼端的厉害,我要跟他动手啊,还不一照面就被他的剑风撕成碎片了。”他暗自为那青衣人捏一把汗。那青衣人身法和剑法都极轻灵迅捷,剧斗之间看不真面目,只见掌中一把长剑赤红如血,剑身窄而柔软,随剑招忽而狂颤如乱波荡霞,忽而凝定如红练经空。青衣人气势虽然稍弱,剑法却真是精绝。一重一轻两柄宝剑各逞绝招,相斗甚紧。江浪只看得心旌摇荡,血脉贲张,这时候只恨自己年纪太小,武功太差,不能如那青衣人一般,肆意畅快地与这不要脸的武林盟主狠拼一场。

他看得一会儿,忽然“噫”的一声,原来青衣人适才一剑竟似是师父所授崩云剑法中的一式。他初时只道天下剑法极多,难免有巧合相似之处,可过得片刻,又看到一招眼熟的剑法,乃是崩云剑法中的第三十一招“纤云四卷”,只是师父使的是普通青钢剑,远不如青衣人赤凤软剑使来更得那云影四卷的神髓。便在此时,孟不凡大剑如霹雳雷霆,忽将漫天云幕斩裂,青衣人赤凤剑给那汹涌狂卷的剑气碎为寸缕,整个人也后跃两丈余。

孟不凡并未追击,压低了声音道:“果然是你来了,今日你又败于我手,还有何话要说?”青衣人胸膛急速起伏,也不知是心情激荡,还是已受内伤而气血翻腾。

他脸不变色,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神变得暗淡而痛苦。他没有开口,孟不凡低沉着声音又道:“以我们当年约定,不论我怎么做都不为过。我不想再看到你,如你再度出现,我就把真相说出来,恐怕你宁愿死,也不愿让人知道吧?”青衣人全身似在颤抖,哑声道:“好,我走,你……你……”他像有什么话极想说出来,最后却终于泄气,叹息一声,纵身出院而去。

江浪见他身形一纵,立刻有点发慌,知道孟不凡便要进屋来,这当儿逃也没法逃,一骨碌钻入床底,运上龟息功屏去呼吸,但听得极慢的脚步声在窗外自东而西、自西而东地响着,显是孟不凡正自徘徊踱步,心头暗道:“走吧,走吧,老东西,半夜三更的,快回家睡你的乌龟觉吧。”然而事与愿违,脚步声忽然变得快而稳,从门里响了进来,显是孟不凡已下了某种决心。

江浪从床底看去,只见一双穿着小牛皮靴子的大脚停在屋中央,跟着孟不凡“咦”的一声,自是不见了林霜红而诧异。沉寂片刻,孟不凡道:“弟妹,哥哥今日喝多了几杯,可大大地失礼了,请弟妹看在这些年来哥哥一片赤忱之情,就原谅哥哥吧。”声音听去倒有些温柔之气。江浪心想:“姐姐才不会上你的当!”不料,衣柜门轻轻响动,林霜红踏在白底黄花绣鞋上的双足盈盈着地,行到案前,纸上沙沙有声,不知道她写些什么,只听孟不凡道:“好,我答应你,这些时日岳阳城中鱼龙混杂,为了你的安全,今日我就带你回府去。你也不用收拾什么了,我会给你置办最好的衣饰钗环,只要你真心实意跟着我,我以盟主的身份——不,以一个男人的尊严跟你发誓,决不会亏待了你!”

江浪钻出床底时,林霜红已跟着孟不凡走了,仅看她双脚行走的动作,他知道姐姐是自愿的。她临走前写过的那张纸还在案上,墨迹未干,字迹又浓又亮:“遍告江湖,十日后明媒正娶。”

江浪喃喃道:“姐姐要跟孟老贼成亲了,姐姐要跟孟老贼成亲了。”他突然觉得一阵愤怒,他敬若天人的姐姐,他本来打算不顾一切去保护的姐姐,竟然撇下他跟那老东西走了!他这时的年纪还不清楚“背叛”的含义,但内心已受到了极深的伤害。他把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掷到地上,又狠狠踩了几脚,狠狠地跳出窗去。他本想拔腿就飞奔出院的,脚下还是忍不住一顿,环顾这已经熟悉的院落和屋舍,他忽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暗暗发誓,没有人关心他、在意他,他也不会再关心任何人!

4、进府

其实江浪并非无处可去,至少他还可以去找师父步青云,但他想到自己给师父留下的话,怎么好意思那么快就灰头土脸地转回去呢?他在岳阳城中满街游荡,天气越来越温暖,即使夜宿于露天屋檐下,仗着有些内功底子,也不畏寒着凉。他向来不是个守规矩的,肚子饿时,就在市集上顺手牵羊,馒头、包子、油饼、茶叶蛋等等任他取拿。他本来机灵,手脚<!--NEWSZW_HZH_BEGIN-->快,又会装相,白吃白喝下来,竟没一次露馅失手。有闲时就同别的小叫花争闹斗气,日子过得甚是逍遥。

这日午间,他瞪着手上剥开的茶叶蛋半天下不了口,终于“啪”地扔给了街角守望着他的那条癞皮狗,拍拍手,趁着迎门的店伴不注意,一溜烟进了一家大饭馆。他一眼看准了两个已喝得酒酣耳热的江湖汉子的桌子,猫一样又快又轻地钻到了桌下。他自然不是捡那满地骨头肉屑,一只小小黑手悄悄伸出,一眨眼,靠桌边盘子里的大半只油淋烧鸡已不翼而飞。两名汉子浑然不觉,犹自喝酒闲侃。

江浪人小胆大,就坐在桌下捧着烧鸡大啃起来,初时他一心只在嘴上,过得一会儿,忽听一名汉子道:“咱们这日子够逍遥吧,比起人家孟大盟主来,还不是狗。”另一名汉子道:“可不是,人家这辈子才叫值,要名儿有名儿,要权有权,家大业大的,屋里娇妻美妾就算比不上皇帝三宫六院,那十天半月之内总不会重样儿吧?”先前那人又嘿然道:“你说,孟大盟主要在初十的试剑大会上成亲,搞得这般声势大张的,这新娘子只怕美得很吧?”这人笑道:“新娘美则美矣,就是名节有亏,你没听说,新娘就是当年人称‘一剑凌风’卓凌风卓大侠的夫人!”

先前那人吃惊道:“有这等事?卓凌风不是孟不凡的拜把兄弟么,孟大盟主连这个也不避忌了?”这人嘿嘿笑道:“这有什么打紧,又不是亲兄弟媳妇,郎情妾意,干柴烈火,嘿嘿嘿……来来,喝酒,咱俩操这闲心做什么?”

两人接着喝了两杯,先前那人又道:“你说,这卓凌风年轻英俊,武功绝顶,这些年无声无息的,到底失踪到哪儿去了?”这人压低了嗓门道:“咱们说个酒话,观今日之事,姓卓的失踪是假,死了是真。”

先前那人骇然道:“不至于吧,再怎么说,孟大盟主——”“住嘴!”这人低声喝道:“我只说姓卓的可能死了,可没说跟谁有什么关系。在这岳州府地头上,咱二人这般胡说八道,当真算得上狗胆包天,再说下去,只怕没命出城。咱们只管初十那日——就是后天了——看热闹去。”

两人不再谈及此事,继续喝酒闲叨,桌下江浪却呆住了,一颗心怦怦乱跳,只想:“我怎没想到,那姓孟的亲口对姐姐说过‘我想了你四年,从见第一面就看上了你’,既是这么着,他就很可能暗害了姐夫哥,好霸占姐姐!”一时间,他眼前仿又看见了林霜红在灯下提笔书写“凌风”二字时的情形,又看见她大颗的眼泪滴在纸上,她年年都会将卓凌风留下的衣物拿出来洗净晒干吧,只盼着苦苦等待的夫婿能回来重新穿上,可是她不知道,那个人永远回不来了,早就死了。江浪小小的胸腔里气堵臆塞,模模糊糊地看到了男女情爱悲壮而惨烈的面目,他还理解不了那许多,只觉悲从中来,无可抑制。

两名汉子正自醉哄哄地相互劝酒,忽听一声悲惨的号哭在极近处乍然响起并呜呜不绝。二人头皮一炸,睁着醉眼找了半天,才发现桌下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童捧着烧鸡哭得涕泪滂沱。江浪在四只醉眼环绕下继续肆无忌惮地大哭,直到一名汉子喝道:“哭个什么鸟!”他才收声猛地站起,这一来桌子被他顶了起来,桌面一斜,杯盘碗盏、酒肉汤水全倾在了那二人身上,二人哇哇大叫着要追,江浪已风一样冲出了饭馆。

“我要找姐姐去,我要告诉她真相,姐姐知道是孟老贼暗害了卓大哥,就不会嫁给他了!”江浪很兴奋,也隐隐感到欢喜,姐姐不嫁孟不凡,他便又可陪在她身边了。

孟不凡的盟主府就建在江边城陵矶一带,距名闻天下的岳阳楼不过两三里之遥,江浪曾经从府门前经过,见识过盟主府的高峻宏伟。府中高手如云,可比不得林霜红的小院尚可伺机而入。江浪虽然狂妄,想到要去盟主府救人,心里还是悬在半空打鼓似的乱跳。他想,最好还是找个帮手以防万一吧。他能找到的帮手只有自己的师父步青云,为了姐姐,他不得不回去面对师父了。

小院里树叶满地,杂草丛生,院角那口给他练龟息功的大石缸积了一缸底水,想是多日没有打扫,水上竟漂了点点绿萍。正屋的门半遮半掩,整个景象空落落、冷寂寂的。他心一沉,难道师父不见了他,已经走了?幸好他闻到了一股酒气,正是从师父屋里飘散出来。他奔进去,看见师父盘腿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壁,抬脸向天,颈中绷紧的皮肤使他的下巴显得很尖突。

“师父好像瘦了。”江浪数了数,床上、床前共有十七个酒坛,除了师父手臂下枕着的一只外,其余的都空了。他伸手在鼻端使劲扇了几下,叫道:“师父,师父,酒鬼!”他最后一声叫得很响,步青云发出“哧哧”一声笑,掉过脸来,笑道:“回来了,来,小鬼头,师父教你喝酒。”江浪见他满腮胡茬,颧骨耸起,两眼血丝,跟从前那整洁臭美的师父简直判若两人,鼻中更闻到一股浓浓的浊臭,忍不住捏住了鼻孔。若在以往,他必不会放过这样挖苦嘲笑师父的好机会,这时一心只在营救姐姐的念头上,大声道:“师父,你帮我去救一个人,你帮我这一回,我发誓一辈子听你的话。”

步青云笑道:“救谁?救那个你天天去偷看的心上人?”江浪涨红了脸,也懒得跟他拌嘴,道:“孟不凡暗害了她老公,还要强迫她当老婆,我一定要去盟主府救她出来!”步青云睁着醉眼怪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你拿什么跟孟不凡斗?人家伸个小指头就能把你活活压死,嘁!”江浪的脸更红了,憋着气大声道:“所以我才来请你帮忙啊!”步青云将头摇得拨浪鼓也似,边摇边道:“我不去,不去,不去……”

江浪转身去了厨房,拎起半桶水进来,兜头泼在步青云身上。他也不跑,鼓着两眼准备跟师父恶斗一场。步青云全身湿淋淋的,竟不生气,默默抬起手来抹掉脸上的水渍,咳嗽几声,并不言语。江浪等了半天,恶声叫道:“师父到底帮不帮忙?”

步青云忽然惨然一笑,低低道:“难道你看不出来,其实我已是个死人?”虽是白天,步青云背着光线,脸上显得十分幽暗。江浪忽觉半边身子打了寒战,退到门边,大叫道:“你怕死,我不怕死,大不了我跟姐姐死在一起!” 他冲出院子,又伤心又失望。他不明白,怎么几天不见,师父就变成了这副模样!他本来还想告诉师父,那天跟孟不凡动手的一个青衣人会使两招崩云剑法,这会儿愤激之下却早忘了。

他一路悻悻而行,胡想着如何才能混进盟主府去,忽见一个背着包袱的妇人领着一个少女过去,却是姗姗母女。他赶上去问道:“姗姗,你这是去哪里?”姗姗瞧了母亲一眼,道:“我娘送我去盟主府当丫头。”江浪心中一动,便央求姗姗娘道:“大娘,你说我是你的儿子,我也去盟主府当小厮讨口饭吃。”姗姗娘见他形状狼狈,甚为可怜,犹豫道:“我有个远亲在盟主府厨房里管事,只说缺个干净丫头,没说要小厮。”江浪好生失望,姗姗娘打量他道:“咱村上人家生了儿子怕不好养,打小给小子作姑娘打扮,你生得秀气,又没变嗓音,穿上裙子扮个丫头,只怕还混得过去。”

江浪有些害羞,但这的确是个混进盟主府的天赐良机,可不能为了面子而错过,便到江边洗净了头脸身子,穿上姗姗带着的衣裙。姗姗亲手给他梳了辫子盘了个丫环髻,拍手笑道:“好个俏丫头,以后你叫我姐姐吧。”

姗姗娘拉着江浪的手道:“你就说是姗姗的表妹,死了父母投奔我来,名儿就叫翠翠。进了府以后,你要多照顾姗姗,别让她受那些坏心眼儿奴才的欺负。”她眼圈红了,确是想到怕姗姗再受人所欺,这才撺掇江浪男扮女装混进盟主府,过得一年半载姗姗都熟悉了府中人事,再把江浪接出来,想来不会出什么差错。

当下,姗姗娘领着二人去交给了盟主府厨房的管事亲戚,那亲戚虽见多出了一人,但见二人都是眉清目秀的模样,心下倒也欢喜,便作主都留了下来,交代了一些府中规矩,分派两人都在厨房中帮手。

想是为了准备初十那日的盛宴,厨房大院里遍地是鸡鸭鱼羊,厨房中油烟蒸腾,几口大锅中有的蒸有的煮有的炸,七八个厨娘忙得团团乱转。江浪和姗姗一进去,立刻就陷身在山一样高的碗碟中洗个没完没了,直到深夜才干完,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了。那管事亲戚没有安排他们“姐妹”睡通铺,而是单独住了一间小厢房,房里两张小木床,也算是特别的优待了。二人滚在床上,也不洗脸洗脚,都死死地睡去了。

次日一早,又开始择菜、洗菜、和面、剖鱼、给鸡鸭去毛,种种杂事忙得头昏脑胀,江浪几次动念要溜出厨房院子去,总是给人呼来唤去地不得其便。忽忽天晚,一个衣衫光艳的大丫头来到厨房,说要把给大奶奶熬的粳米粥送去。江浪早就等着出去的机会,登时手脚麻利地盛好了一大盅粳米粥,又将配好的几色点心小菜一起装在食盒里,道:“姐姐,天快黑了,你在前头打着灯,大奶奶的东西我来拿。”

那大丫头见“她”嘴甜会说,笑道:“新来的吧,倒没有小家子气。走吧,大奶奶一喜欢,没准儿赏你点什么呢。”江浪好生欢喜,捧了食盒跟那大丫头去了。一时间穿堂过户,左转右折,也不知过了多少门户,江浪暗暗咂舌,心想:“孟老贼当真有钱,起这么大屋子,跟皇宫也差不多了。”

好容易进了一个竹影萧疏的院落,他才跨进门槛,便听一个男人的声音道:“我叫人熬了你喜欢的粳米粥,里面放了新鲜菱角,清香得很,呆会儿你好好吃一碗,啊。”话里透着关怀体贴,正是孟不凡的声音。

江浪心头一跳,心想:“孟老贼对婆娘倒不坏,他都那么老了,他大老婆也该是个老太婆了。”他哪里知道孟不凡的元配夫人去世已久,这一次娶亲就是续弦正室,所以,当他一眼看见坐在桌前、衣饰打扮宛如神妃仙子的大奶奶便是林霜红时,吓得差点儿将食盘掉下地去。他力持镇定,将粥菜一一放到桌上。初时林霜红没有留意,眼光转动之间,终于看到了男扮女装的江浪。她双眼一亮,露出又惊又喜又疑的神情,江浪眨了眨眼,怕引起孟不凡怀疑,忙低下头去。

那大丫头正要领他出去,林霜红忽然盈盈站起,走过去握住了江浪的手,转头瞧着孟不凡微微而笑。这些日子来,孟不凡赔尽小心百般讨好,林霜红总是不假辞色,这时见了她这般春雪初霁的笑容,一颗心顿时又酥又痒,道:“你既喜欢这小丫头,就让她留在你身边好了。”林霜红又是嫣然一笑,拉着江浪走回桌前,指了指粥,江浪给她盛了粥,林霜红便吃了起来。

孟不凡见她终于有了胃口,心中甚喜,道:“我也吃一碗,呆会儿喝酒也舒服些。”江浪只得给他也盛了一碗。孟不凡吃过粥,道:“我出去应酬应酬,今日来的都是江湖中有头面的老朋友,不好冷落了。明日中午试剑大会之前,便是你我当着天下英雄喜结良缘之时,能娶你为妻,我当真好生欢喜。”林霜红淡淡一笑,低下头去。孟不凡呵呵而笑,伸手捏捏江浪脸颊,笑道:“小妮子,好好孝敬你大奶奶。”

他笑眯眯地去了,林霜红挥退了满心醋意的大丫头,拉着江浪进到里间,边走边在他手上写道:“你怎么来了?”坐在床边端详着江浪微微而笑。江浪不好意思地摸摸发髻,扯扯衣裳,低声道:“厨房里找帮手,我就扮成丫头进来了”。

林霜红含笑的眼里露出赞许之色,在他手心写道:“为什么来?”江浪正色道:“姐姐,你不能嫁给姓孟的,我听说,就是孟老贼害死了卓大哥,他要霸占你当老婆。”林霜红微微一愕,写道:“江湖传言不可信。”

江浪想起这两日来的辛劳,连手心都磨出了水疱,姐姐却不相信他的话,顿时又委屈又生气,怒道:“姐姐当真想当盟主老婆么?那倒有好日子过了,要名儿有名儿,要钱有钱!”林霜红微微苦笑,又写道:“你这样看我?”江浪咬住了嘴唇不吭声,忍了一会儿,终于一下甩开她手,道:“其实我很不高兴,那天晚上姐姐跟孟老贼走了,半点儿都没记着我。”林霜红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拉过他手来写道:“别让他知道当时你在场,他会杀人灭口。”江浪一怔,道:“姐姐是怕孟老贼发现我才跟他走的?”林霜红点点头,慢慢写道:“你就像我的亲弟弟。”江浪心头一热,眼泪不争气地冒了上来,讪笑着揉揉眼睛,嘀咕道:“我说呢,我说呢。”他心里的结一时解开,心下欢喜,抓耳挠腮地说不出别的来。

林霜红微笑一阵,拉过他手写道:“你放心,卓大哥武功很好,孟不凡还杀不了他。”江浪奇道:“既然如此,姐姐怎么还要嫁给姓孟的?”林霜红写道:“明天他一定会来。”江浪恍然大悟,拍手道:“我明白了!卓大哥当年败给了孟不凡,不好意思露面来找姐姐,明天你假装跟孟老贼成亲,卓大哥一定不肯答应,一定会出来阻止的。这个办法真好,到时候孟老贼在天下人面前成不了亲,那张老脸可要丢到姥姥家了!”

他嘻嘻哈哈,乐不可支,却忘了问问林霜红:“如果明天卓大哥不来怎么办?”他毕竟太小了,把世事也看得过于简单了,只顾着高兴,全没注意到林霜红微笑中蕴藏的那一抹凄楚,那澄澈的眸子深处的那一丝决绝。

是夜,江浪就睡在外间小床上,听到里面林霜红不时翻身,自己也是辗转难眠。暗夜里江水涛声自远而近地拍击而来,敲打得四围都有了些空茫的、柔涩的意味,若非不时随风送来的笑语喧哗,人都仿佛飘浮在了遥远无边的梦境里。他同林霜红都不知道,这一晚孟不凡几乎彻夜未眠,表面上他在同赴会群豪饮酒作乐,事实上他早将盟主府布置得铁桶也似,连飞过的夜鸟都被暗伏的高手从盟主府上空击落,江浪若非机缘巧合以一种最平常无奇的方式进入盟主府,只怕他刚摸到围墙下,就会莫明其妙地送了性命。

这一夜,盟主府太平无事。

5、刺颜

辰时末,几个丫环、喜娘拥了进来,服侍林霜红更衣、梳妆。巳时正,新人妆罢,坐上细呢软轿,四名仆妇抬着轿,颤悠悠地出院而去。江浪作为贴身小丫环,一直随侍身侧。他伴着软轿,走过蜿蜒曲折的红地毯。巳时二刻,软轿出了盟主府停在了临江而建的试剑台上.

剑台高出江岸丈余,方圆十余丈的台面上全铺了红地毯,临江一面青石照壁上,一个巨大的红绸编结成的“喜”字极是耀眼。台下黑压压的尽是人头,上百张桌席全都坐满了,盟主府的伙夫、仆役正将准备好的酒菜络绎运来。江浪眼尖,一眼看到了姗姗也在帮着传菜,她脸色有些苍白,眼圈儿有些发青,想是累得不行,但两眼闪亮,显然这样盛大的场面令她甚感兴奋。江浪突然有些紧张,两眼急急搜索着近处的面孔,徒劳地想要辨识出卓凌风来。蓦地里,赞礼官一声“新人落轿”的长叫将他吓了一跳,这才看到了台上面含喜气、一身红绸轻袍的孟不凡。

林霜红扶着江浪的肩头下轿。她的动作轻而稳,表情平静,既不羞涩,更不慌张,眼波随着身体的转侧而动,雍容端庄,真有一种母仪天下的气度。一时间静极,风好像有了醉意,连天地也似有了不同。孟不凡满意地微微颔首,即使江湖中有人说三道四,跟这样的绝代风华比起来,说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

赞礼官又是一声长叫:“吉时到,新人拜天地!”

江浪突然口干舌燥,心慌得厉害,他舔舔嘴唇,拿眼看了看林霜红,后者一脸平静,甚至可说是一脸淡漠,喜娘轻轻推了她一下,她没有动脚步。江浪焦灼无比,眼巴巴张望着静寂的人群,只盼听到一声朗喝——卓凌风来也,然后,一个衣袂翩翩的青年公子仗剑飞掠而来。然而,他听到自己心脏的剧跳,却没有听到那样一声朗喝。

“新人拜天地!”赞礼官再次长声吆喝,喜娘不安地又推了新娘一下,这一回,林霜红有所动作了。她缓缓抬起右手,宽大的衣袖垂落至肘,露出一段皓白的手腕,那只手娴雅地取下发髻正中的一枚珠钗。那是一粒龙眼大的珍珠,莹润光华,毫无瑕疵,镶嵌在头发丝一样细的金丝编织的小箍子中,那箍子一端连着纯金打磨的钗身,林霜红两根纤柔的手指轻轻拈在钗身上。这是值得反复把玩的珍品,她竟在此时举在眼前静静凝视起来。

江浪心想:“姐姐一定是有意拖延着,好等卓大哥赶来。”他捏着拳头东张西望,真想放开喉咙大喊:“卓凌风,你为什么还不来?”突然间,他听到一片惊呼,他惊慌错愕地想:“卓大哥来了?”很快他就明白,惊呼声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冲着他身边的林霜红所发。

本来林霜红在出神地观赏着珠钗,看着看着,她就掉转钗子,将尖锐的钗尾刺进了右颊,随着她手的转动,凝脂般的脸上顿时犁开了一条深深的血槽,染血的钗尾在尖俏圆润的下巴处落空后又翻起,恨恨刺向了左颊。

江浪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箭一样合身扑上紧紧抱住了她的双臂。他抱得很紧,林霜红挣扎不脱,唯见两行清泪滴下,冲得脸上血迹斑斑,蜿蜒漫流。她似没有了疼痛,将脸仰起,怔怔向天。

人丛哗然嘈杂起来,仰望新娘如仰望天仙的姗姗更将一盘菜肴失手落地,牙齿紧咬住了发颤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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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不凡站得没有江浪近,但以他的身手,虽然事发仓促,亦可在林霜红再次刺下时将她阻止,但他阴沉着脸一动未动,愤怒和痛恨的火焰在他眼里以一种阴暗的颜色燃烧。他没想到林霜红会在此时此刻自残,这凄惨的一幕没有引起他的怜惜、愧疚,反而搅动起他内心暴戾的狂飙。他突然觉得,这桀骜不驯的哑女是如此可恶,如果可能,他真想亲手将那张已经毁坏的脸孔划得稀烂。

江浪的心惊愕痛苦得像要爆裂开来。他恨极了卓凌风的无情,更恨极了这强逼姐姐成亲的堂堂盟主!他夺下林霜红手上珠钗,指着孟不凡大骂道:“老色鬼,你为什么逼我姐姐?你害得她自己毁容,你他妈不得好死!”

他的反应显然大大出乎孟不凡的意料,他想不明白,他府中一个小丫头怎么就敢骂起他来!他微皱眉头,沉声喝道:“小丫头休得胡言乱语!”江浪怒叫道:“小爷我从不胡言乱语!你左边耳朵怎么缺了一块?十天前的夜里,你拉着我姐强迫她当老婆,被她一口咬了下来,当时你还想杀了她,我姐没有办法,这才答应嫁给你!今天当着这么多人,你还想抵赖么?”

孟不凡脸上闪过一线绿气。他不能在天下人面前落下这强逼婚娶、致人毁容的恶名,一时也拿江浪莫可奈何。

他突然雄赳赳走近前来,江浪跳到林霜红身前,叫道:“你敢伤我姐姐,小爷跟你拼命!”他那稚嫩的脸孔因为愤激而充满了勇决之气,圆睁着眼睛怒视孟不凡。他见识过孟不凡的武功,内心却没有一丝恐惧,只有热血、只有无畏在他小小身体里奔流。

孟不凡哼的一声,猿臂一伸,快如闪电捉住江浪一臂,振臂处江浪风筝一样飞起。他本来可以毫不费力将江浪掼死在试剑台上,其实他也很想这样做,只是碍于身份而有所不便。江浪在台边腾地着地,全身疼痛欲裂,一时爬不起身,连呼叫也发不出。

孟不凡伸出双臂凭空一按,大声道:“各位且静一静,听我孟某一言!”他声若洪钟,盛名积威之下,人群渐渐安静。孟不凡朗声道:“各位,今日孟某此举决非为了一己私欲,而是为了我江湖正道苍生的安危!”

江浪瘫在地上笑了出来,他打破头也想不通,孟不凡有什么法子能将这无耻的谎言说圆。他瞧向姐姐,林霜红仍保持着仰脸向天的姿态,宽松的新娘嫁衣轻飘飘罩在身上,愈发显得她清瘦而绰约。孟不凡的言语没能令她稍有反应,仿佛她已遗世独立,只有鬓边发丝轻舞着回应春风的拂动。

孟不凡续道:“各位知道幽冥谷吧,百余年来,幽冥谷时有鬼子鬼女出来为祸江湖,残害我侠客义士,其罪恶当真说得上罄竹难书。孟某承天下英雄抬爱,自当上这盟主以来,早就存心要为江湖除此大害,只可惜幽冥谷处于隐僻之地,至今不得其址,其谷中妖孽现身江湖时,也是行踪飘忽,一闪即灭,令人无从追捕,天幸孟某无意中发现此女的真实身份,剿灭幽冥谷的大事便落在她身上!”

他伸出一根铁指指住林霜红,这时候,林霜红的姿态终于有了变化。她掉下脸来平视前方,乌黑的眸子宛如深夜的大海,似乎平静,又似乎汹涌着无数风浪。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失血的脸色和那刺目的创口,都叫人打从心底里感受到她的冰清玉洁。前来参加此次盛会的大都是有名的练家子,每个人都看得出,这柔弱刚烈的女子不会武功。

孟不凡站在台上,两耳里塞满了来自台下的嗡嗡声,他知道,那声音代表着怀疑、不满、不平,他毫不慌张,他有把握令那声音平息下来。他踏前一步,一手捉住了林霜红右臂,一手抓住她腰间,猛地一拉一拽一抛,红的嫁衣和白的内衣一齐飞远,林霜红的身体一瞬间完全裸露出来。她骇然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叫声,两行惊羞愤怒的泪水夺眶而出,全身都因这无可言喻的羞辱和欺凌而战栗不已。她无力挣扎,无法掩藏,孟不凡一手扣住了她双手,一手指住她身体,大声道:“各位请看,证据就在这里!”

明媚春光之下,林霜红的身体洁白而柔美,那一片炫目的皎白上,却纹着一朵墨黑色的莲花,起于左臀,袅娜止于左乳之下。

“她就是幽冥谷的黑莲圣女!”孟不凡继续大叫。

无数的眼光充满了惊奇,充满了鄙夷,隐藏着贪婪,也闪烁着欲望。

江浪曾经向往过林霜红的身体,然而此刻,当她被如此粗暴无耻地裸裎出来时,不管她身上有什么罪恶的证据,都比不上这野蛮行径本身更让他痛苦!他的泪顷刻流了满脸,忘记了痛,怒啸着跃起,像一匹愤怒的马驹那样冲过去,在距孟不凡还有丈余时突然腾空而起,两腿梭子一样连环踢向孟不凡硕大的头颅。这是一招“彩云追月”,他练这招时吃足了苦头,不是因脚上变化不足数、不够快而被步青云痛殴,便是在半空中泄了劲儿而摔得半死,但这一次,他使这一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快、狠、准,可惜的是,他的对手实在太强大了,不论他有多快、多狠、多准,孟不凡空着的一只手反手一捞,就牢牢捉住了他一只脚踝。

江浪身体倒悬,突然双臂一张,紧紧抱住孟不凡一条大腿,张口就往腿上咬落。本来圆滚滚的粗腿是不易下口的,江浪自有其法,在咬下的刹那之前,先撮唇用力一吸,他的内功薄有根基,这般吃奶般尽力吸去,那腿上皮肉到底被他吸起来了一些。那点皮肉一沾上他那久经磨砺的利牙,可就像蛙入蛇吻,再也挣脱不得。尽管孟不凡的护体内功震得他头脑发晕,那牙关仍是越咬越紧。孟不凡怒极反笑,握住他脚踝的手尽力高举,江浪的身体被拉得笔直,一口利牙却如上好的榫头,始终牢牢钉在他腿上。

武功盖世的孟不凡竟被这顽童招数制住,情形十分滑稽,台下哗笑之声越来越响。孟不凡不敢再发力狠拽,怕生生拽下一块肉来。他真想一掌击破江浪的头颅,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以他盟主的身份,倒不便对一个小小少年下此辣手。林霜红已经昏晕过去,孟不凡松手放开了她,这只手便落下去狠狠捏住了江浪鼻子。本来寻常人到此地步是不得不张口呼吸的,不过江浪竟在此时运上了龟息功,捏他鼻子跟捏他手指没有区别,孟不凡并不知情,依旧狠狠捏着,低声咒骂道:“我憋死你这小杂种!”

就在这僵持之间,人丛中突然蹿起一个青色的影子,快如流星飞矢,只是那么一闪,那青影已卷起地上的林霜红,飞鹤一样凌空杳然远去。不少轻功卓绝的与会者一怔之后回过神来,纷纷离席追击,可是青影快极,众人本就怔了那么片刻的工夫,要追上青影却已不易。

孟不凡怒不可遏,一声狂吼,捏住江浪鼻子的手转而死死扣住了他头颈。如果不是被江浪缠住,青衣人武功再高,也不能这么轻易从他身边把人救走。他一腔怒气尽数发泄在江浪身上,捏得江浪头颈咯咯作响,若非顾及这小子或还有用,这一次便会将他一颗小脑袋像捣葱头那样捣碎。

“说,你跟黑莲圣女是什么关系,跟幽冥谷是什么关系?”孟不凡的暴喝震得刚刚醒转的江浪差点又昏了过去。

江浪趴伏在地,抬头看人很不方便,索性翻转身来,四仰八叉地平躺着。他只昏厥了一盏茶时间,台下喧哗异常,乱纷纷地议论着适才之事,几名德高望重者如武当派摘星道长、崆峒长老郑伯非等数人受孟不凡所请,一起上来审问江浪。江浪自然识不得这些泰山北斗,只顾瞧瞧这个的白胡子,再瞧瞧那个的黑胡须,在他眼里,这些人无疑都是跟孟不凡一路的坏人。

几人老于江湖,见他虽作丫头打扮,神情气质分明便是惫赖死硬的光棍少年。孟不凡见了他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便觉一股怒气直冲顶心,忍不住一脚踢在他腰里,喝道:“死小子还不招供!”他这一脚只为泄愤,倒不是存心要伤江浪,江浪却一声惨叫,双眼翻白,脑袋一歪,作昏死状。

摘星道长对孟不凡的粗暴颇为不满,只不露声色,咳了一声,道:“这孩子倔强,是个血性少年,须得好好问他。”蹲下身去,伸出一只青筋瘦皮包裹着的手掌,轻轻握住了江浪的手。他的手虽衰老难看,一身先天罡气的修为却极深湛,只度了一股真气到江浪体内,江浪便觉身上暖洋洋的极是受用,一身疼痛也大为减轻。他故作艰难地睁开眼来,喘息道:“多谢老道长救命。”

摘星道长一根手指原就搭在他腕际,察知他脉象平和,并未受内伤,也不说破,微微一笑收回手来,道:“小朋友,你那姐姐与我武林正道关系重大,你是怎么识得她的,跟老道说说可好?”摘星道长虽然和颜悦色,无奈江浪早就打定了一问三不知的主意,眨巴着眼睛,道:“道长,你是好人,我只跟你说,其实孟老贼就是幽冥谷的大力鬼王,他身上刺着个骷髅头就是证据。”

孟不凡气得脸色铁青,摘星道长等人自知江浪乃是信口诬攀,不禁莞尔。摘星道长道:“小孩子不可信口开河,孟盟主为我武林做了不少好事,怎会是幽冥谷的鬼王?”

江浪来了精神,一骨碌爬起,道:“他是披着羊皮的狼,道长。除非他能证明自己不是大力鬼王,我才敢说幽冥谷的事,你不知道,姐姐对我可好了,跟我说了好多秘密。”

众人又是面面相觑,弄不清这小子言语间的真假,但若不能如他所愿,这审问怕也进展不下,各人一齐看向孟不凡,虽不言语,那脸上分明都有“委屈盟主”之意。孟不凡哼了一声,道:“姓孟的一身清白,就让你这小子看个清楚!”两手扒住衣襟往下一拉,露出个黑毛茸茸、肌肉鼓胀的胸膛来。他光着上半身在台边来回走了一圈,大声道:“孟某身上有没有骷髅头?”众人早就离席围在试剑台周围,这时候便哄笑着齐声叫道:“没有!”

孟不凡瞪住江浪,厉声道:“小子,你可看清楚了,听明白了?”江浪绕着他转了一圈,也高叫道:“上半身光光的啥也没有,骷髅头刺在屁股上!你把裤子脱下来!”

这一来,众人大都明白过来,江浪如此捉弄孟不凡,乃是要为他姐姐报那解衣露体之仇。江浪见孟不凡气得胸口起伏,呆若木鸡,大是得意,双手叉腰叫道:“你不脱裤子,我就啥也不知,我要看明白了你屁股上没有骷髅头,那我知道的就通通说出来!不是吹牛,幽冥谷在哪儿,我姐也是跟我提过的!”

这一回,摘星道长等人连看都不敢再看孟不凡一眼,虽然他们很想知道幽冥谷到底在哪里,却总不能要求堂堂盟主在大庭广众前脱掉裤子吧。

孟不凡愣了半天,喘口粗气,厉笑道:“好,老子给你脱!”他提起醋钵大的拳头,一拳凿在江浪意气风发的脸上。江浪闷哼一声,漆黑中漫天星斗舞了片刻,便失去了知觉。

6、执手

仿佛荡漾在温暖的梦境中,林霜红迟迟不愿醒来。桨橹划破水面的声音多么温柔、多么悦耳啊,也只有这样宁静恬淡的声音,才能一点一点地慰抚她心上的疼痛。泪水无声地流过脸颊,那道长长的伤痕火辣辣地锐痛起来,她不敢伸手碰触,一旦摸到它,那悲惨而羞耻的一幕又会真实得宛若重来。

鼻中闻得到鱼的腥味,听得见船头上鱼鹰沙哑的叫声,她的确已远离了那恐怖的一切,栖身在了一条细长的小船上。在这冷酷纷扰的尘世上,谁会来帮她、救她?除了那一腔赤诚的少年江浪,应该只有那个人——那个她思之不尽、也令她伤痛入骨的卓凌风了吧。

她终于缓缓张开了眼睛,在有些刺眼的光线里,她看到了那摇橹的人,瘦瘦的、驼背的、面目平凡而冷淡的青衣人。她的心被一根长针穿透,原来,那个人果真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驼背的青衣人道:“你醒了。”嗓音沙哑得像那只悠闲的鱼鹰,“他们欺人太甚。”他并未看她,又淡淡地补了一句。

林霜红突然不流泪了。她身上盖着一套渔家妇女的衣裙,她也不再避嫌,缓缓牵起衣裙来穿上。衣服并不干净,胸前有亮滑滑的油渍,袖口等处还沾着鱼鳞,有的干硬了,有的还新鲜。她的脚边堆着十来条银白色的小鱼,那鱼被当地人称作“刨花鱼”。不难想象,青衣人救走她后,施展绝世轻功甩掉了追兵,他在洞庭湖边弄到了船,至于这身衣服,想必也是刚从渔妇身上脱下来的。

她坐在船边,一手扶着船舷,一手伸到船外。这是春和景明的时节,洞庭湖波澜不惊,明亮温暖的春光洒下来,被细碎的波纹分割成万顷碎金。她的手浸入水中,一掬透亮的金光和银光就在她手心闪耀。如果能够永远被这浩淼无际的温暖和温柔包围,如果能够化身为水中的鱼、插翼为水上的鸟,也许才能洗清尘世的污浊,才能忘尽胸间的疼痛。春风拂面,水汽净爽,林霜红带伤的脸庞慢慢绽开了一朵孩子似的笑靥。她在水天之间,在单纯的幻想里痴住,没有感觉到那摇橹的青衣人,那驼背冷漠的青衣人,一双偷看她的眼睛里燃烧着灼热而痛苦的激情。那激情是如此强烈,以致人类的瞳孔里竟有了天地间的电闪雷鸣,那激情却又如此怯懦,林霜红的脸只是无意地微微一侧,那眼神就如残兵败将仓皇溃退。

舟声欸乃,烟波渐深,方圆六十里的君山越来越近。群山翠深绿明,秀如青螺,在这样的地方活着抑或死去,想必都是很美妙的吧。

小船在一处荒凉的石崖下泊住,石崖高约丈许,林霜红独自是上不去的。崖壁长着一丛方竹,青衣人将小船系在一条竹根上,哑声道:“这段时日,孟不凡肯定会四下搜索你的踪迹,先避避风头,想去哪里我再送你去。”林霜红点了点头,向他伸出了手。青衣人似乎怔了怔,他已经接触过她,但那时是在心无旁骛的奔逃中,此刻她却俏生生地站在近前,尽管脸上有伤,一身粗服,那伸手而待的仪态仍觉高贵迫人。他走过去,一手托住她手腕,一手穿到她胁下,脚下微一发力,带着她飞升而起。

他们落下时,已在一处远离石崖的山簏中,地上竹叶又厚又软,一条荒径蜿蜒隐没于山间。他们沿着荒径而上,地面潮湿生苔,林霜红行得极慢,几欲摔倒,青衣人终于伸手握住了她一手,拉着她不断前行。翠阴掩映,鸟雀鸣啭,青衣人的手掌宽阔而结实,那种温暖直透心底,那种安全的可依赖感久违而熟悉。如果她连眼睛也盲了,看不到青衣人的表象,她会凭这只手,识别出那个许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来。

她突然停下脚步,泪流满面。青衣人诧异地回过头来,他的眼睛一接触到那双含泪的洞悉的眼光,全身就再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在她的注视下渐渐缩成一团,那只相握的手也抽了回去,和另一只手一起抱住了头脸,仿佛恨不得自己能缩小,能就此化为无形。也许乔装改扮能瞒过天下人,可你绝对瞒不过那个把你的一切铭刻在心的人!青衣人突然一声哀号,跳起身来,三两个纵跃,便在林木之间消灭了踪影。

林霜红没有挪动半步,连那只被他放脱的手也还无助地半伸着。树叶哗哗地响,一条蛇从她脚边慢慢游过,斑驳的光线渐渐暗淡,山风越来越清寒,她还是僵立如石刻雕塑。那个被她识穿真面目的人,那个遗弃她四年之久、任她绝望地毁容、让她尝尽羞辱的人,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秘密?

“扑通”一声大响,平静的水面掀起老高的浪花,卓凌风纵身跃下后,将全身浸入湖水,久久没有探头。他可以隔绝这个世界,但,他隔决不了自己。天已黄昏,他绝望地爬上岸去,有些事情你可以选择逃避,但总有一天,你还是必须面对!

他的驼背是用一件长衫塞起来的,就是那件林霜红晾晒在院中的银白轻衫,他曾情不自禁地牵起那件衫子,江浪发现了他留下的指印,却误以为是孟不凡留下的。这件衫子是五年前和她初次相遇时穿的吧,那时他轻衣骏马,意气飞扬,一柄碧血丹青剑铸就了一个属于“一剑凌风”的辉煌江湖。那时候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天是蓝的,风是香的,在蓝天白云下纵横驰骋的他,到哪里遇到的眼光都是崇敬、热烈的。那时候他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一段激动人心的爱情。他太幸运了,老天很快就把他缺少的给他奉上。

那是一个春日的下午,风吹得又软又暖,他牵着马若有所失地走在江水边,然后,看见一个一身淡青衣裙的少女坐在一块礁石上钓鱼,她引起了他的注意,除了那映着春江、美得惊人的脸庞外,还有她钓钩上的鱼饵。

她的“鱼饵”很大,只穿着犊鼻短裤,虽然直挺挺的像条死鱼,但还能哭着鼻子求饶。他惊奇好笑地发现,“鱼饵”就是江湖中有名的风流浪子魏风光。魏风光的刀很快,人也不坏,就是太喜欢拈花惹草,太喜欢漂亮女人,家中的七八个大小老婆时不时就会全体动员,把他从妓院里、寡妇家捆成粽子般拖回去。

他从内心里并不反感魏风光,所以当他看到快刀浪子不成体统的窘相时,便上前去询问缘由。那时的林霜红还不是哑巴,她扭头看了他一眼,只淡淡道声“你也来聒噪”,便转回头去不再理他。她的话并不客气,但她的嗓音太好听了,以致卓凌风忍不住继续聒噪起来。

林霜红蹙起一双黛眉,纤腕一振,渔竿颤动,钓线抛起,钓钩上的鱼饵变成流星锤向他砸了过来。他们这一架直打到黄昏,两人谁都没有落败受伤,只苦了钓钩上的魏风光,不断在半空里嘶声惊号。他们本没有罢手的意思,没想到激斗间“流星锤”突然穴道自解,扯脱钓钩,一路狂呼疾奔而逃。林霜红意外地一声尖叫,随即被那狼狈狂奔的情形逗得大笑起来。卓凌风也忍不住大笑。两人相对笑够了,忽然都觉得对方很亲切。

那时,卓凌风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有些可爱邪气的少女,决心用一生去呵护她、讨她欢心。他是后来才知道她是幽冥谷的黑莲圣女的,他对幽冥谷有所耳闻,但他觉得,她的确像一朵莲花那样出污泥而不染。她对他坚贞的情感世间没有女子能比拟,为了能与他结为夫妇,她接受了鬼王严厉的惩罚,不仅失去了一身骄人的武功,还成了口不能言的哑巴。他再也听不到那美如天籁的娇音,她反而用加倍的温柔安抚他的歉疚。

卓凌风将银白的长衫拧干,迎风抖开,穿在了青衣之上。他已经撕掉了那张木讷的人皮假面,露出他虽还英俊却憔悴不堪的面孔。他要这样去见她,抱着一死的决心去向她说出真相,这是他欠她的,即便他要死,也得先亲口说出来!

林间夜雾弥漫,林霜红还站在那里,她已等了四年,有的是等待的耐心和决心。她看到一个仿佛当年的白衣人在雾气裹拥之下行来,不同的是,那俊朗自信的神采不复存在。

他们默然对立了良久,卓凌风终于开口,嗓子又干又哑——我把你输了——这五个字从他牙缝里挣扎出来,他就觉得几乎闭过气去。

林霜红的眼睛睁大了,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卓凌风的眼睛在夜雾里游荡,舔着嘴唇,道:“那时候我们成亲不久,我带你去拜会了刚结拜的义兄孟不凡。后来我们打了个赌,如果我赢了,他就把盟主之位禅让给我,如果我输了,你就是他的人——”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沉寂了片刻,又振作起来:“那时我偶然发现他功力有所衰退,以为自己肯定能赢,就接受了他的条件,没想到他老奸巨猾,原来是有意示弱。那天我们当众比武,明里是切磋功夫,暗里是为了那个赌约。我输了,我原以为会赢的,结果输了。”

他突然嘿嘿干笑起来,林霜红也在无声地笑,他们像初遇时那样相对而笑,可是这笑中的意味已变得面目全非。笑着笑着,林霜红软倒在地,全身开始抽搐,整张脸都布满了可怕的黑气,眉头扭结在一起,神情痛苦得像在刀锋上跳舞。那夜在小院中,江浪曾经见到她发作的样子,只不过远没有此刻强烈,江浪不明所以,卓凌风却知道,那是她被鬼王以独门重手法封闭在丹田中的内息真气被心绪引动而冲撞欲突起来。

这一次,林霜红支撑着没有完全丧失神志,忽然咬牙拔下了残留发髻上的一枚金凤钗,将长长的钗尾刺入了脐下丹田。随着钗尖的插入,她脸上黑气陡然大盛,浓郁得仿佛要喷涌出来。她在剧痛中忽像有了一些力量,搬动腿脚盘膝而坐,双手合扣于胸前,两根中指交互点在掌心的劳宫穴上。

卓凌风鼻中一酸,他识得这姿势,那是她修习内功调运内息的姿势,自她被鬼王封住内息,这该是她第一次使用吧。他隐隐期盼着她能真的就此恢复功力,那样他就无须到她父亲——幽冥鬼王面前去自尽,就可以立毙于她掌下,从此得到解脱。当年那个荒谬绝伦的赌约让他看清了自己的浅薄、贪婪和愚蠢,他做人的信心和勇气也自此被彻底摧毁。当他从江湖上知道她与孟不凡的婚事后,他就明白,她是以此激他出来。他本来觉得不配再关心这件事的,最终还是乔装改扮混在了与会观礼的人群中。她在试剑台上默默等待时,他的心跳几乎停止,她终于绝望地挥钗自残,他的良心也顷刻剧痛起来。他痛惜她的痛苦,更痛恨自己的怯懦,眼睁睁看她遭受巨大的羞辱,直到江浪缠住了孟不凡,他才惊醒似的冲上台将她救走。如果她没有认出他来,也许他还能苟延残喘,而真相一旦揭开,他也就只能像剥去龟壳的乌龟般狼狈死去。

突然间,林霜红身体剧震,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她体内轰然爆炸开来,连周遭的树叶也簌簌抖动,她的上半身在无形的强力冲击下晃了几晃,仰天倒下,一蓬鲜血自她口中喷洒向半空。她昏了过去,喉间发出的痛苦低吟在卓凌风听来犹如滚滚春雷,他突然心虚害怕得想跳起来飞奔逃走,但他没有动,她很快又清醒了过来。他呆呆看着她睁开双眼,缓缓站起。她脸上已经凝结的创口又开始流血,她浑若不觉,很从容很淡定地举步下山。她的脚步又轻又快,若不沾尘,眨眼间就经过他身边。

“你不杀了我么?”他突然大声叫道。林霜红微微一顿,淡淡道:“你要死要活与我何干?”重逢的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么一句,她甚至不屑于多看他一眼,飘飘然消失于梦幻般凄迷的山林。她不再是那个柔弱无助、连愤怒都呐喊不出的思妇了,她已用了什么奇异的方法使自己重又有了力量。她可以流血,但她不能再为这个人流泪了,没有情爱的羁绊,幽冥谷的黑莲圣女本就是骄傲无畏的。

卓凌风突然倒在潮湿的山地上,狗一样拱着身体颤抖着哭泣。

7、垂钓

天已全黑,被捆在椅子上的江浪又渴又饿。一天以来他水米未进,嘴唇干得起了硬壳,肚子叫了一遍又一遍。挨饿也就罢了,可恶的是,孟不凡、摘星道长他们竟在他面前摆开了宴席,那香喷喷的鸡啊鸭啊鱼龙混杂啊,馋得他连喉咙都吞出了槽儿。

“小兄弟,你只要说出幽冥谷的所在,马上就能跟我们饱餐一顿,老道还保证天天都让你好吃好喝。”摘星道长夹起一条鸡腿循循善诱。江浪使劲呸了一声。孟不凡伸筷夹起一块又肥又嫩的东坡肉,哼道:“看你小子能撑多久。”他正要送肉进口,江浪突然叫道:“孟老贼,你筷子上那坨屎好香啊!”孟不凡筷子一顿,那肉竟送不进嘴去。江浪灵窍大开,这便满嘴猪屎牛粪地嚷了起来。各人皱起眉头,胃口倒尽。

孟不凡怒道:“对这浑小子不下重手不成!”他离座两步走近江浪,一只大手捏住他肩头,内力一吐,江浪便觉肩头已碎成片片。他痛得涕泪迸流,哇哇大叫道:“孟老贼,你给小爷推拿就不会轻点么?”孟不凡阴沉着脸,一根手指点在他颈后大椎穴上,指上内劲化作千丝万缕,从大椎穴慢慢游进他体内。江浪痒不可耐,浑身直抖,纵声大笑。这一番折磨比适才的捏骨之痛更是厉害,他若非身受捆缚,便要将双手抓破皮肉,直伸入体内去搔挠。过得片刻,江浪已笑得没了声息,只有脑袋还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的。众人均觉不忍,摘星道长正要劝阻,孟不凡已将内劲凝作一线,利剑般插入江浪体内。江浪大叫一声,喷出一口热血,已经模糊的神志又被这剧痛痛醒过来。

孟不凡凝视他充满恐惧的小脸,阴阴道:“再要逞强,咱们这便重新来过。”江浪的双眼惊恐地瞪了一会儿,突然一笑,道:“孟老贼,你最好杀了我,要不然总有一天,小爷要将你千刀万剐,再浇上蜂蜜,让成千上万的蚂蚁慢慢啃你。”他的神情忽然有了某种变化,似已不再是任凭宰割的稚弱少年,他身上一定有某种力量,那种看不见却能震慑人心的力量!

孟不凡心中一凛,随即觉得好笑,他怎么会忌惮这么一个半大孩子呢?

“你们自命侠义,这般折磨一个孩子,不害臊么?”一个美极了的女子声音忽如天外梵音般缭绕回荡,一时竟辨不清来的方向。

除了江浪,屋中诸人俱是当今武林的顶尖高手,竟没人发觉到有人近前,众人相对骇然之际,头顶上突然异声大作,一个方圆七八丈的巨大屋顶竟被生生揭了起来,一时泥沙俱下,迷人眼目。那屋顶似被什么凭空吊住,半空中打起了旋儿,纸风车般越转越快,在那女子一声“去”的娇喝中,偌大屋顶呼地飞出众人视线,过了一会儿才听得泼喇喇一阵撞击破碎的乱响,显然屋顶被抛出老远。

“是谁?”孟不凡提气大喝。“你们不是找我么?我来了。”那女子声音从地面飘向空中,众人眼前一花,头顶那揭去屋顶的秃墙上立住了一个白衣青裙的女子,一头长发没有拘束地随风而舞,春晚的繁星在她身后闪耀,看不清她面目,只觉一股脱俗灵慧之气逼人而至。她手执一支细细长长的东西,倒像钓竿。难道那极阔极沉的屋顶竟是被她以这支钓竿钓起并抛出?

江浪又惊又奇,他并没想到这女子会是林霜红,只情急大叫道:“姐姐救我!”

林霜红轻笑一声,道:“这便来了。”她手臂甫一招展,钓钩便钩住江浪椅背上的绳索,江浪还没回过神来,已经呼地连人带椅骑上墙,椅脚刚好卡住墙头,坐得极稳。他高呼欢叫道:“姐姐钓鱼的本事真好!”林霜红俯身扯掉他身上绳索,这一靠近,江浪就看到了她脸上触目的伤痕,继而认出她来。他惊得呆住了,她的声音这么美丽,为什么此前从不说话?她的武功高得这般不可思议,为什么不使出来而任凭欺凌?

林霜红伸手摸摸他头顶,嫣然笑道:“小弟,咱们钓条大鱼来玩,好么?”江浪少年心性,一腔惊疑很快被满心欢喜取代,拍手笑道:“咱们钓乌龟,钓孟老贼这只老乌龟!”

林霜红这副钓具便是她当年使用的兵器,钓钩和钓竿都是玄铁所炼,不被刀剑所伤,亦不为内力所毁。钓竿竿身中空,节节套叠,收拢来不过三尺,全拉出来,却比寻常钓竿长一倍多。最难得的是钓线,乃是天山雪蚕丝织就,轻而透明,细软而柔韧无比,这样的雪蚕丝一尺也难得到,她的钓线全放开来,却能有十丈余长。她使动它,轻松随意得如臂使指,所以,她给它取名为“如意钩”。她从君山驾船回来后,先回她的居处换了衣裙,取出秘密珍藏的“如意钩”再赶到盟主府,她知道,孟不凡一干人决不会放过江浪,无论如何,她要救他出来。此刻听了江浪的言语,笑道:“好,咱们便钓这老乌龟!”

她站在高处,如意钩笼罩范围更广,因其充满弹性,钩上的招数几乎无从捉摸,但见那钓钩如一颗寒星,忽而远在天边,然而迫在近前,倏忽来去,变幻莫测。孟不凡不敢轻慢,舞阳剑锵然出鞘舞动开来。他内力充沛浑厚,剑重而招猛,一旦出手,那强悍绝伦的劲风和剑气便满屋纵横,钓钩原本甚轻,一时也难突破他剑风的屏障。先前林霜红钓起江浪一举得手,半是因她武功超卓,半是攻其不备之故,这时再要钓住孟不凡这样世间有数的绝顶高手,却是不易。

钓钩漫天飞舞,剑气四处激荡,摘星道长等人为免池鱼之殃,早就退出门去。不过片刻,四壁为孟不凡剑气所摧,竟沙堡般纷纷倒塌。林霜红一失地利,一手抓住江浪,一手振动钓竿,钓线尽数抛出,钓钩倏地钩住了院中不远处一棵高树的树枝,她借力弹身,带着江浪鹞子般轻飘飘飞上树顶。她这一下手法干净,身法曼妙,摘星道长虽然老迈,亦甚觉赏心悦目。

江浪坐在树顶,看林霜红以世间绝无仅有的如意钩远钓那不断挥剑蹦跃的孟不凡,但觉生平境遇之奇之趣无如此刻。他遭孟不凡几次三番的重手折磨,身体已甚虚弱,全仗这一股子兴奋劲儿才支撑下来。他一时欢呼拍手,一时大声惋叹,林霜红亦如少女般忽而咬唇皱眉,忽而紧张失声。

孟不凡怒极,数十年来何曾这般猴子似的被人耍弄过。他早就认出林霜红来,对她如此巨大的变化也甚惊奇。他暗暗咬牙,身形微滞,露出左臂一处破绽。他擅长于争斗中不动声色地故露破绽诱敌上当,林霜红岂肯错过,纤腕抖动,钓钩画一个长弧,闪入剑圈,一下钩住孟不凡左臂外侧。江浪大喜,欢呼未已,便就骂道:“不要脸的老狐狸!”钓钩被孟不凡大鱼似的左臂滑过,只钩住了他袖管,孟不凡舞阳剑挥转,趁机削向钓线,然而雪蚕丝的韧性当真无可比拟,宝剑之锋加上孟不凡的内力,竟未受损伤。

孟不凡见机极快,不容钓钩飞脱,腕际连转,舞阳剑将钓线不断缠绕在剑身上,顷刻之间,钓线已被拉得笔直。孟不凡自信数十年内力修为当在林霜红之上,发一声大吼,运足十成功力,无形的内劲如一条狂龙,沿钓线直蹿而上,攻向执竿的林霜红。

一瞬间空气骤紧,巨压如山,江浪胸口一窒,险些昏晕过去。他慌忙伏下身子,紧紧抱住粗枝,但觉身下大树颠簸晃荡如孤舟置身巨浪。他惊怕忧急,奋力叫道:“姐姐快走!”他气息低弱,话才出口便吹得无声无息。

林霜红忽然厉声长笑,笑声中,但见她脸上黑气涌动,神情凄厉异常。孟不凡内力涌至只是眨眼间的事,她既不弃竿,亦不闪避,但见她身子折断般向后一仰,已被孟不凡十成功力端端击中。孟不凡暗喜,见她兀自手不松竿,叫道:“妖女还不束手就擒!”臂举剑挥,林霜红一个轻若风絮的身子给拉得离树飞去。

孟不凡左手箕张,要将林霜红当胸抓住,眼看必中,五指捉空,林霜红忽然不见。他一惊回身,林霜红翩若惊鸿,又飞身到了他身后。如此几个反复,孟不凡醒悟过来,却已迟了,林霜红趋前撵后之间,竿上钓线已将他连剑带人绕上,这会儿一拉活结,钓线收拢,便将孟不凡紧紧缚住,孟不凡奋力挣扎,钓线反而勒入了皮肉。林霜红钓竿递出,竿头颤动,已点中了孟不凡全身十余处大穴。

她微微气喘,对着跳下树疾奔过来的江浪微笑道:“小弟,咱们钓着这老乌龟了。”一言方罢,唇齿间涌出一股血流,柔声又道,“你哭了,你怎么不欢喜啊?”江浪喉间哽咽作痛,含泪道:“姐姐受伤了。”林霜红道:“姐姐不受点伤,老乌龟不肯上当,就捉他不住了。再说,姐姐早就受伤了,这点伤不打紧的。”她意有所指,江浪哪里明白,恨极了孟不凡,叫道:“姐姐,孟老贼害得你好惨,咱们杀了这老乌龟!”

摘星道长等人团团围拢过来,只待林霜红真下杀手,便要一拥而上。

林霜红并不便即动手,凝视孟不凡,缓缓道:“为一己私欲而拆人姻缘,令人一生不幸,你当真就能心安理得么?”说话间,那鲜血不绝地从嘴里流出,濡染得白衣一片殷红。

孟不凡情知她伤得极重,冷冷一笑,道:“要怪只怪你有眼无珠,遇人不淑,那人若是真心对你,旁人便拿整个天下与他交换,他也不会答应。”

这几句话极是厉害,林霜红脸色倏地惨白,低下了头,鲜血一股一股淌到脚下。江浪慌了神,抱住她叫道:“姐姐,咱们快走吧,快走吧。”

林霜红定了定神,深深呼吸,血流稍缓。她看向众人,最后将眼光停在摘星道长脸上,说道:“你们不要再为难这孩子了,他对我‘姐姐’相称,其实跟我并无半点关系,我的身份来历,他也是今日才知。”

摘星道长肃然道:“好,只要姑娘放了孟盟主,老道代盟主保证,决不再为难这少年。”他顿了顿,续道,“这少年一身傲骨,深得我心,他若情愿,老道即刻便收他为徒。”

林霜红面露喜色,道:“多谢道长。”转头看住江浪,道,“小弟,摘星道长武功高强,在江湖上德高望重,你跟了他去,从此没人敢欺负你,便是孟不凡也不敢拿你如何,姐姐好生欢喜。你快跪下,给道长磕头。”

江浪抱住她一臂不肯松手,叫道:“我只跟姐姐一起,我说过要一辈子做姐姐的小厮,我向来说话算话的!什么摘星道长、摘月道长,我才不放在眼里,再说,他跟孟老贼狼狈为奸,哪会有什么好心!”摘星道长性情宽和,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了。林霜红叹了口气,凄然笑道:“你看不出来么,姐姐命不久长,转眼便要死了,你竟不听姐姐最后的话么?”

江浪只道她此言仍是为了说动自己,决不肯信,大声道:“姐姐要是再撵我,我就一辈子记恨姐姐!”林霜红怔了一怔,叹道:“人生各自有命,那也由得你吧。”她解开钓线,慢慢收短钓线和钓竿,凝视孟不凡道:“今日我不杀你,乃是为了这孩子,以你种种所为,我便将你碎尸万段,亦不为过。”孟不凡“哼”了一声,并不言语。此时他身不能动,林霜红若要杀他,确也是举手之劳。

夜风徐徐吹动,林霜红一个娇怯怯的身子弱不禁风。她脸上全无一丝血色,两颊的伤痕愈发显得凄楚而残忍,一双眼睛更黑,更深,眼神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意味,似有自伤自怜,似有痛恨嘲弄,绝望而迷茫。她慢慢转头看向江浪,眼光渐渐变得温暖,轻轻道:“小弟,我们走。”她一手拉住江浪,一手挥动钓竿,但见两人身形飞起,落上树巅,钓钩离树再钩住前方屋檐,人亦随后飞上屋顶,如此几个起落,二人便没入了茫茫夜色。

孟不凡亦在此时“嘿”的一声自行冲开了穴道。其实林霜红所用点穴法极为独特,孟不凡为保颜面,自恃功力深湛强行运功冲穴,穴道虽然解开,却已暗受内伤,但觉胸臆间一阵乱针攒刺的痛,一股腥甜直冲上来。他紧咬住牙关,慢慢将那股逆血吞回肚去。

崆峒长老郑伯非偏于此时问道:“盟主,咱们当真便容这双妖孽去了?”孟不凡正痛得捏紧双手,勉强“唔”了一声。摘星道长颇为不快:“郑长老,老道适才已代盟主答应不再为难那少年,莫非郑长老要令盟主和老道言而无信?何况,那姑娘经脉俱断,命在顷刻,郑长老又何必相迫太过?”

孟不凡稍稍缓过气来,沉声道:“道长所言极是,铲除幽冥谷非旦夕之功,咱们再找机会,从长计议。”他急欲运功疗伤,也不顾失礼与否,便拱手送客。摘星道长等人相偕而去,孟不凡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扶地,一手捂胸,“哇”地喷了一地紫血。

8、决斗

“人生除泛海,便到洞庭波……我能死在这洞庭湖上,当真了无所憾了。”林霜红立于船尾摇橹,笑靥如花。

其时半月在天,雾气蒙蒙,湖接春夜,层波寂寂。江浪满身疲惫,靠在小船船舱里,<!--NEWSZW_HZH_BEGIN-->

<!--NEWSZW_HZH_END-->眼皮越来越重,便要沉沉睡去,突然间脸上又湿又热,满嘴满鼻的血腥气。他一惊醒来,但见林霜红弯腰伏在橹柄上,鲜血一口口喷出,他本来是以头相向倚在她脚边,血便洒了他满脸。他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爬起来扶她坐下。

林霜红吐了一阵,又稍稍缓了下来。江浪骂道:“姐姐,孟老贼伤得你好重,咱们不该饶他!”林霜红微微一笑,道:“不关孟老贼的事,我便不受他那一下,也是活不成的。”她气息已然极弱,说这两句话,便不住喘江浪摇头道:“怎么会,姐姐武功那么高强,不会好端端就死的。”

林霜红深吸一口气,慢慢说道:“姐姐是幽冥谷的人,你是知道了,当年我爹——幽冥鬼王不同意我嫁给卓凌风,我又非嫁不可,鬼王便将我的内息真气以奇门手法封闭在丹田内,自此后,我没了武功,也说不出话来,有时真气在丹田中冲撞起来,也是好生难受。其实,鬼王是为了我好,我没了武功,口不能言,旁人就不知道我是幽冥谷的人,就不会加害我。可是,自小刺在我身上的印记,终究瞒不了人。孟老贼无耻之至,他,他一定偷看过我(江浪想起自己当初也曾暗中偷窥姐姐,一张脸顿时在夜色中火烫起来。)……鬼王所加禁制无法可解,若要恢复功力,唯有破釜沉舟,将真气强冲而出,只是这样一来,全身经脉尽皆受损,六个时辰之内便会经脉尽断而死,所以,非到万不得已,姐姐不会行此下策。姐姐本想把你托付给摘星道长,你啊,却偏生不知好歹。”

她微微嗔责,江浪只是哭道:“姐姐都是为了救我,是我害了姐姐!”

林霜红眼神渐渐暗淡,仿若两盏在无边暗夜里渐渐枯竭的油灯,慢慢地,她眼角滚出两颗又大又圆的泪珠,轻声道:“姐姐有眼无珠,遇人不淑,被人始乱终弃,空等数年,受尽羞辱。早知今日,当年鬼王索性将我处死了,岂不胜于今日这般生不如死?我啊……我当真信错了他,可是,一个女人若不能相信所爱之人,又能相信什么?”她蹙起眉尖,神情痛苦,两手抓紧了胸口,似是透不过气来。她眼神渐渐涣散,在江浪撕心裂肺的呼叫中,忽然精神一振,摸到他一只手握住了,道:“小弟,你今年多大了?”

江浪见她似乎大有好转,稍稍定神,答道:“上月初三,刚满了十三岁。”

林霜红道:“我有很多兄弟姐妹,跟我一母同胞的只有一个小妹妹,我叫霜红,她叫烟翠,今年也是十三岁了,她九月初九的生日,小名儿就叫九九。我离开幽冥谷时,她还不到九岁,拉着我的袖子,一直哭着不肯松手。过了这些年,不知九九还记得我么?现下都长成什么样了?我真想再见她一面啊。”江浪道:“姐姐,我们就回幽冥谷去,去看九九。姐姐会好起来,姐姐是好人,一定会好起来的!”

林霜红凄然摇头,默然一会,忽道:“小弟,姐姐死后,你就将姐姐沉入湖中,水里鱼儿吃了姐姐,或许下辈子姐姐就能托生成鱼。”

江浪悲从中来,抱住了林霜红,哭叫道:“姐姐不要变鱼,下辈子还托生成女子,江浪等姐姐二十年,那时姐姐不会伤心受苦,江浪一辈子只对姐姐一个人好!”

林霜红粲然一笑,道:“傻孩子,那时你可成了小老头了。”她忽然坐直身子,右手按住了江浪头顶。江浪微微奇怪,正要询问,头顶百会穴砉然而开,一股浩浩荡荡的真气温暖而柔慢地涌了进来,经督脉过任脉,缓缓流进丹田,如此过得一阵,真气慢慢减弱,到后来最后一线真气杳然而逝,那只按在江浪头顶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去。

江浪体内一时涌进许多旁人的真气,全身鼓荡欲裂,他运起师父所授的内功心法,导引真气在全身经脉运行三周天,内息才浑然一体,在他丹田中安静下来。

他睁开眼时,林霜红已气绝多时,但见她伤脸歪在一边肩头,淡淡月光正好洒在她完美无瑕的左脸上。她眉头舒展,长长的睫毛给月光投映在脸上,好像随时都能睁开眼来温柔一笑。江浪浑身冰凉,一口气转不过来,一头栽倒在林霜红的膝盖上。

天色初明,江浪醒了过来,见君山就在眼前,便抱了林霜红涉水上岸。他这时身负林霜红的毕生功力,林霜红虽比他高出许多,抱在他手上,却如抱着婴孩一般轻。他要寻个所在将她安葬,转了一阵,见一处山坡照着朝阳,满坡湘妃竹茎紫叶翠,十分艳丽,心想姐姐定会喜欢这里。

他折了几根竹茎并在一起掘土,此时他内力深厚,也不费劲,很快便挖了一个深坑。他将林霜红轻轻放入坑内,又将如意钩放在她手边,说道:“姐姐,我答应你,一定好好长大。等我练好了本事,再去找孟老贼算账。”天明时,江浪看到船板上写着“好好长大”四字,却是林霜红临死前以指蘸血写就,她怕江浪忍耐不住去找孟不凡报仇,这时候江浪还不是孟不凡的对手。她到死都在担心他,他又怎么能不答应她最后的要求?

江浪对着宛若沉睡的林霜红看了一阵,终是不忍心就这样把她埋了,见她颈中露出一条淡青色的丝绦,轻轻拉出来,原来绦上结着一枚小小的红玉雕成的枫叶。他将玉饰取下来挂到颈上,道:“我戴着这片叶儿,就像姐姐在我身边一样。”

他狠了狠心,正要将土推进坑中,突听身后不远处一人叫道:“江浪,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他回头一看,却是师父步青云。但见他三下两下蹦到面前,叫道:“背着师父埋什么宝贝?”探头往坑中一张望,顿时面如土色,扑通跪下连连磕头,道:“霜红,你别怪我,全是孟老贼的错!他骗得我以为自己肯定能赢,我真没想到会把你输给他啊!他对你欲图不轨那天晚上,我本来是想把你夺回来的,我得了把赤凤宝剑,我跟他动上了手,可是没想到,我还是打不过他,我没脸见你啊,我该死,我该死!”

他边骂边自击耳光,不一会儿便打得脸上皮破肉烂,鲜血四溅。江浪起初有些茫然,这时候全明白过来了,怪不得那个青衣人也会使崩云剑法,原来他就是步青云,步青云就是卓凌风!他怒发欲狂,大骂道:“你害得姐姐好苦!”也不管他终究是自己师父,运足气力一脚踢去,卓凌风便如一个皮球,给他踢得飞下山坡,骨碌碌滚得不见。

江浪安葬了林霜红,又守了十天墓,卓凌风也没再出现。他坐了小船回到岸上,想起湖畔旧居中还有些自己的物什,便想去收拾了再四处浪荡去。刚进村子,便见姗姗娘提着两包药草急急赶路。他心生亲切,追上询问,原来这药是给姗姗吃的,自初十那日起,姗姗就得了惊厥之症,神志不清,不时惊恐尖叫,第二天就给送回来了。江浪此时已历忧患,听得姗姗病重难医,眼里就是一热。他随姗姗娘去到她家,但见姗姗卧在床上,被褥只微微隆起,显见身上已瘦得没有,一双深陷的大眼空洞地大张着,见了江浪,眼里倒迸出两星光亮,喃喃道:“是他,是他,左肩窝里的小肉瘤,胸脯上好长的毛,他笑,他说,今日这野味滋味不错,鲜嫩得很……我记得那声音,那样长毛的胸脯,那样的肉瘤……”

她脸上一片惊恐,言语颠倒混乱,江浪头脑中却一片镜明。他想起了初十那日,他逼得孟不凡当众解衣露体,没错,那左边肩窝里的确有个指头大小的肉瘤,只是当时情形容不得他多想,过后又未曾念及,原来欺负姗姗的恶棍竟是孟老贼!

江浪但觉一股气重重压在腹间好生难受,大叫一声冲了出去,心中只想:“姐姐,原谅江浪不能听你话了,我就是活不长了,也要杀了这伪君子。再留他在世上欺负人,我活着也是难受!”他奔走湖边,水风扑面,但觉胸中波涛万丈,那洞庭湖在春光下仍如万顷熔金,平静而光艳。

江湖人好名,好勇,所以每天都会有决斗发生,但从来没有哪一次的决斗能如四月初四岳阳楼前的决斗令人惊奇。决斗一方是武林盟主孟不凡。孟盟主威重江湖,一身刚猛内功深不可测,一口舞阳剑所向披靡,多少年来,已没人敢撄其锋向其挑战,而挑起这场决斗的则是名不见经传的“江浪”。令人惊奇的还有决斗公证人,竟是德高望重的武当派掌门人摘星道长。摘星道长生性内敛,从不给任何决斗作见证,这一次的破例实是异数,有心思细密之人不免暗中揣测,这其中有否秘密。其实,江浪只是请动摘星道长去看了一个人——姗姗,摘星道长七十余年的人生阅历使他答应了作其决斗公证人的请求。他不明白这少年拿什么去跟孟不凡决斗,难道仅凭一腔血性?他年已老迈,对人生已没多少热情,可是江浪还是令他感到热血沸腾。他暗暗打定主意,必要之时,不妨作些惊人之举。

四月初四,天阴,风里裹着浓浓水汽,看来会有一场大雨。岳阳楼前人山人海,非为观景,而是为了看那远比自然风物精彩、复杂的人间事。

巳时正,摘星道长宣布决斗开始,这时候,人们才真正惊异起来,那个十余岁的小小少年,真的便是公然向武林盟主发起挑战的江浪吗?不少人更认出,这少年便是试剑大会上那个凶悍泼辣、大胆捉弄孟不凡的“小丫头”。

江浪站在场中,与孟不凡相隔两丈余,但见一个稚弱瘦小,一个高大威猛,人人都明白,这几乎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决斗。风正烈,江浪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冷冷盯着孟不凡,神情间有一种与他的年纪不相称的坚毅、肃杀。“你知道江湖人第一要讲什么,第一要戒什么吗?”他突然大声质问,犹带童音的嗓子清脆铿锵,满场俱闻。

孟不凡置身此境,真觉哭笑不得,只因江浪的决斗书是摘星道长亲自送来,他才勉强接受了这场大失颜面的决斗。面对江浪的质问,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并不答言。

江浪大声道:“原来你果然不知,我来告诉你,江湖人第一要讲的是义,第一要戒的是色!你不讲义气,强娶结拜兄弟媳妇,又下流好色,毁坏女孩子清白,你有什么脸当这天下江湖人的盟主?”

孟不凡冷笑道:“臭小子满嘴喷粪,孟某立毙你于掌下!”

江浪叫道:“好你个盟主,竟说重义戒色是满嘴喷粪,难怪你做出那些猪狗不如的事来!盟主这几天没去打野味么?野味滋味不坏吧,是不是鲜嫩得很啊?”

孟不凡微微一凛,他家中妻妾虽多,时不时地心血来潮,便蒙了脸面去干那采花勾当,江浪所言的确是他最近一次强暴一个乡下少女时所说的言语,只不知这小子是如何知道的。他杀机已生,眼里寒光霍霍,厉声道:“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你跟那幽冥谷的妖女勾结不清,姑念你年幼无知,不来难为你,你倒反咬一口来了!快说,你受何人指使,坏我清誉有何目的?”

他眼光有意无意地瞟向摘星道长,便有人想,难道是摘星道长看上了盟主宝座,有意弄出这个少年来,好扳倒孟盟主?摘星道长捕捉到了那道大有深意的眼光,恚怒渐起,暗想:“此人果然隐藏甚深。”

江浪大声道:“我知道我年纪幼小,没人信我的言语,旁人信不信小爷无所谓,反正今日小爷饶不了你!”他伸手指住孟不凡朗声侃言,气势不小,旁人看来却未免可笑,均觉这少年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孟老贼,你死期到了!”江浪又大叫一声,冲向了孟不凡,众人见他身手虽还灵敏,武功却甚平平,尽感失望。孟不凡早知他武功虽差,贴身死缠烂打却有一套,他大腿上便留下了这小子一口极深的齿痕至今未消,当下决不容他近前,左掌一闪,插入江浪挥舞而来的双拳间,掌力一吐,震得江浪断线风筝也似,其势直要落入远处人群中。

摘星道长动如脱兔,众人眼前一花,江浪已被他接在怀中,但见江浪面如金纸,口边流血,伸手到他鼻端,已然没了呼吸。摘星道长轻轻将江浪平放于地,直起身来。虽然他已决心有所作为,但强弱悬殊过大,变化弹指之间,竟救不得这少年性命。他心中悲愤,脸上不动声色,一双原本浑浊的老眼却亮了起来,凝视孟不凡道:“盟主武功盖世,一掌已将这少年打死了。”

孟不凡暗生悔意,他倒不是因为打死了江浪而悔,而是觉得适才恼怒之下劲力拿捏稍有不当,若只将这少年打个重伤残废,岂非更显得自己宽厚仁慈?他怆然含泪道:“我只道这孩子既向我挑战,必定年小艺高,谁想这孩子竟连我三成内力也禁不起!”事实上他掌击江浪时用的是五成内力,凭他的修为,以五成内力对付这么一个少年,本就是存了必杀之心。他抢到江浪身边,半蹲半跪,伸手探去,果然呼吸已停。

摘星道长忽道:“盟主今日劳累了,明日此时此地,老道以太极剑向孟盟主请教。”摘星道长的太极剑在十余年前未逢敌手,自六十岁后封剑不用,孟不凡的舞阳剑才跃然成为江湖第一剑。虽然太极剑沉寂已久,但谁又敢存半分轻慢之心?

孟不凡一凛,缓缓站起,就在他身形将直未直之际,突然间,胸口印上了一双小小的手掌,这双手掌虽小,发出的力量却惊人的巨大,“砰”的巨响中,孟不凡倒退出七八步,把持不住地狂喷出一口热血来。

出手的是本已呼吸停顿的江浪。他武功平平,但他体内有林霜红度给他的毕生功力。他示敌以弱,以龟息功屏去呼吸,在孟不凡毫无防范之际突下重手。孟不凡既失防备,那日强冲穴道所受内伤亦未大愈,当胸受了这排山倒海的一记,一时难以反击。江浪不容他稍作喘息,怒啸跃起,双脚连环攻上,正是那日试剑台上使过的一招“彩云追月”,当时他被孟不凡随手抓住脚踝,这时孟不凡却在他快似闪电、重如山岳的连环猛踢之下继续喷血倒退,继而訇然倒地。林霜红的功力本就仅比他稍逊,江浪以此深厚内力攻敌不备,孟不凡内腑顷刻尽碎,已然无救。他一生擅此诈敌之计,终于也丧身在此计之下。

大雨在此时被疾风吹得乱洒,震惊的人群却已忘了奔走趋避,只见那个淋在大雨中的少年背心耸动着大哭起来,其声悲苦,不知他小小年纪,何以会有这许多伤心委屈。

尾声

大雨如注,人群散尽,江浪独立湖边,但见湖上风雨如晦,浊浪排空,远远的君山成了一个蒙蒙的暗影。“姐姐,我用你的功力打死了害你一生不幸的孟老贼,你一定都看到了,你欢喜么?”他喃喃而言,双眼模糊中,似见林霜红对着他温柔含笑。

“江浪!”一个声音迫在身后,乃是卓凌风半疯半癫的声气。

江浪侧过身,见卓凌风穿在身上的银白轻衣已污秽破烂不堪,头发散乱,满腮胡须,状若乞丐。他看着江浪嘻嘻笑道:“摘星道长好像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跟他去?”

江浪翻翻白眼,道:“拜师的罪我还没受够么?”扭过了头,无心理他。卓凌风嘿嘿笑道:“我若不在你身上磨功夫,费精神,就活不到今日了。”绕到他身前,又道,“你真聪明,对付孟不凡的法子用得好极了。你跟我说,打死孟不凡的功力是你林姐姐的,是不是?”

他一脸古怪的热切,江浪“嗯”了一声,刚要提步走开,身形一滞,头顶已被卓凌风一只大手按住,紧接着,一股充沛浩大的真气从百会穴狂涌进来,其势凶猛,江浪若非已负上乘内力,全身经脉便会被这股狂流弄得颠倒逆乱。他导引真气不断接引卓凌风送来的内力,过得一阵,卓凌风大叫一声,倒退几步坐倒在地,却是他功力度尽后,被江浪正在全身流转的真气震了出去。他全身酸软,坐在雨地中大笑,喘息叫道:“霜红、霜红,咱们又在一起了,这一回没人能把我们分开了!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荒地老,永不离分,永不离分……”

江浪行功已毕,眼开眼来,只见卓凌风大呼狂笑着爬起身来,手足舞动,在如幕雨雾中踉跄远去。此时他已身具两大高手的绝顶内力,心中殊无半点欢喜,但觉胸口郁闷,满心悲酸,忍不住大张双臂,对着无情咆哮的洞庭波涛昂头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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